马崇明表现得大方,一旁的几人也跟着撺掇,于是柳二在众人的艳羡中,看似一脸勉为其难地将琴收下了。
薛璟冷眼看着这几人做着结党招朋的把戏,觉得简直愚不可言。
可十几岁的少年们,最是心性不坚。
他身边虽有些学生与他一样对那几人面露鄙夷,但更多人满脸羡慕。
还有几个平日似乎并不常与这几人玩在一处的学生实在忍不住,上前讨好几句,想要摸一摸那把琴。
柳二将此琴替换掉桌上原来的那把,大方地让他们试琴:“马兄对兄弟如此慷慨,我又如何能藏私?诸位可都来观赏一番马兄的心意!”
说话间还瞟了柳常安一眼,似乎意有所指,神色间还刻意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
而柳常安正侧身与李景川在聊曲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阵聒噪,连个眼神也没投过去。
柳二见柳常安根本没把他名贵的新琴放在眼里,面上的倨傲变成愤然。
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即刻转过头,和气地与那几个想要看琴的同窗攀谈。
薛璟看得差点笑出声。
柳常安这家伙看着软和,但这不问外事的冷淡性子有时确实招人恨。
难怪那些人对他恨得牙痒痒,总想针对他。
天下熙攘,皆为利而往来。
这几个宁王党羽人虽年少,却将官场那套学得炉火纯青,以利诱,以强压,那些心智不坚的生徒便极易倒向他们。
可柳常安无欲无求,甚至一些人情世故也不精通,因此便完全未将此放在眼中,在那些人看来,竟是极为清高傲慢。
而他偏在书院中又颇有威望,阻了他们拉拢人心的路。
那边几人还一来一回地恭维艳羡时,教授琴艺的夫子抱着一把琴进了屋。
这夫子身着一袭宽大白袍,头发并未全部盘起,仅插着支简单的木簪,颇有几分竹林风骨。
他将手中素琴放在桌上,也没多寒暄,便开始讲课,嗓音低沉醇厚,一边随意抚琴拨弦,一边讲音律琴谱高山流水遇知音。
他自顾自讲完后,便让学生们照着曲谱自己练习,自己则抱着琴出了课室,在不远处的廊下弹了起来。
悠扬琴音飘至,令人心旷神怡。
薛璟从未学过琴,也不喜学琴,全然未听懂,但也觉得这琴音如天籁,好奇地伸手拨了几下琴弦。
手下的琴发出几声好似被割了脖子的鸡一般的悲鸣回响,惊得他立刻停手。
四周的同窗们都陆续开始抚琴,节奏音律不一,掩盖住了课室外的悠扬琴声,听得他头脑发胀。
突然,他身边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琴音,似瓢泼暴雨倾盆而下,也像崩腾铁蹄倾轧而过,让人心头无端生起一股无处宣泄的燥怨。
他转头一看,就见不懂音律的薛宁州跟疯了一样,面容沉醉,十指翻飞,把手中的古琴当搓衣板似地洗刷,琴上的那七弦不堪重负地飞快震动。
一时间,琴室内所有同窗都在看他,连柳常安清冷的面上都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怎会有如此难听的琴音?!
薛璟本就烦闷,被这琴音积得怒气上涌,猛地一脚往薛宁州腿上踹了过去。
薛宁州吃痛,“嗷呜”一声,见他哥正对他怒目圆瞪,赶紧停下手中动作,还不忘一个收势,压住正在剧烈震颤的琴弦。
琴音戛然而止。
周围的同窗都松了一口气,对薛璟投去感激的眼神,然后找回神智,继续各自研究曲谱。
薛宁州有些郁闷,摸了摸被踹的腿,小声对他哥道:“我正学着话本里的琴魔抚琴呢,哥你踹我干嘛?”
薛璟这下理解为何江湖传言有琴魔一脉。
若琴魔弹出的是这种琴音,真是能让人心生魔障。刚才有一瞬间,他都有种大义灭亲的冲动。
他看了眼远处独自抚琴的夫子,突然明白为何他要离开课室了。
他现在也十分想离开。
于是他没理会薛宁州,而是伸出手指,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宁州见状,便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放肆,只能学着周围人那样,一下一下地轻拨琴弦。
唉,他好想体验一把当琴魔的恣意潇洒啊。
一室杂乱的琴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夫子终于回来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众生徒停下,随后便点了几人弹琴,当做检查功课。
群魔乱舞终于结束,薛璟终于拿开了塞住耳朵的手指,舒缓地长舒一口气。
不一会儿,夫子点到了柳二。
薛璟看向那处,就见柳二谦恭地行了礼,随即拨起了琴弦,颇有几分风流架势。
随后,亮且厚的琴音如金石铿锵,又如流水泄地,一首曲子竟被他弹得有模有样。
薛璟原本以为,柳二只是个敢在背地里算计兄长的怂货草包,见他能弹出如此音律,心下吃惊不已。
一曲毕,那余音竟袅袅绕梁,长久不绝。
夫子点点头,说了句“琴不错”,又点了柳常安。
凡事没有对比便没有优劣高低。
柳常安神色冷清,仿若云台谪仙临世,纤长十指拨弄琴弦,琴音温和悠扬,如行云像流水自山巅缓缓淌下。
合着阵阵熏香,薛璟撑着胳膊闭目听着,觉得心中烦躁逐渐消解,早忘了刚才柳二弹的是什么。
夫子频频点头,末了笑道:“云霁的音律又精进了。琴音乃心音,若心杂乱,音便杂乱,总执于将其弹好,难免徒有音,未有意。抚琴应随心。”
说话间,他看着的是柳二。
柳二面上露出一个略带僵硬的笑,随即谦恭道:“学生受教。”
一旁的柳常安也跟着谦恭道:“学生受教。”
薛璟:......
他好像有些明白,柳二为何厌憎柳常安了。
柳二那一首琴曲,虽不能说是出神入化,但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若无苦练,很难成就。
方才又有一把好琴加持,必定信心满满。
没想却被柳常安力压,还被夫子当众点出……
薛璟感慨地看了看薛宁州。
还好自家夯货从未想过与自己争强好胜。
夫子点评完,差不多也到了放课时间。
他抱起琴,离开了课室。
众生徒也准备收拾离开。
大概是为柳二抱不平,马崇明突然冲着柳常安远远讥讽道:“云霁兄这琴艺又精进了,比盈月坊的倌儿们弹得还要好上几分。”
周围的许多同窗闻言,赶紧低头垂眸,匆匆离开课室,不敢再听这污秽之言。
还有一些人则无声地看着热闹。
李景川率先气不过,指责道:“你们怎能将同窗……如此类比!”
柳常安本不想言语,但眼角瞥见薛璟正撑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今早的话还在耳边,若这时再忍气吞声,这人肯定又要生气。
于是柳常安手中收拾东西,头也没抬,冷冷道:“马兄若是勤加练习,来日说不定也能与盈月坊的倌儿们比肩。”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这次回嘴倒也不那么惊惶了。
周遭众人皆是一惊。
尤其是未经过今早那一遭的同窗们更是见了太阳葱西边出来一般,张大了嘴。
毕竟他们从未见柳常安辩驳什么,更何况听见这样以牙还牙的犀利言辞。
薛璟倒是挑眉看着他。
这家伙也是能耐,要么不长嘴,长了竟是张刀子嘴。
与前世的那个蛇蝎竟有了八分相似。
他记得一次辩政,有个文官口不择言,怒骂柳常安如今虽身居要职,但也别忘了只不过是个男宠,怎敢在朝中如此专断。
柳常安眼神都未给他一个,回敬道:“既然如此,大人不如也去找个主子当个男宠,来日说不定也能如我一般身居要职。只是如今你年老色衰,怕是难寻。”
那人当日便被气病,卧床了几日。
只是前世的柳常安总面带讥讽,神色倨傲,而此时的柳常安,尚且要温和许多。
即便如此,此言也把马崇明气得不轻。
堂堂世家公子,竟被与倌儿相提并论。
他顿时气得面红耳赤,扬言要上前讨公道,被身边几人赶紧拦住。
那里有摆明站在柳常安那边的薛璟老神在在地盯着他们,讨公道怕是要变成讨打。
而且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真动起手,在夫子面前也占不上理。
马崇明也不蠢,只能先咽下这口气,用力一拍桌,踏着大步离开。
见没好戏看,众人也都跟着陆续离开,赶去下一门课。
下门课是骑射,忙于科考的生徒们大多不会去上,柳常安身体不好,自然也不会去。
他同薛璟告别后,就见对方抓起薛宁州去了骑射场。
***
柳常安在自己屋内做完今日的功课,又温了一会儿书。
天色渐暗,有同窗陆续从骑射场回来了,膳堂也已开伙。
他望着窗外来往的人影,没有见到自己想等的人。
往日在严家时,到了这个时候,薛璟便会告辞归家。
他总想着,入了书院后,这人也没有其他熟人,应当会与自己共用晚膳吧。
可他等了许久,那人也没有出现。
“公子,不如先去膳堂吧?再晚些就吃不上饭了。”
南星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用膳,猜到他在等薛大少爷。
可左右也不见人影,不能因此而误了身子。
柳常安长叹一口气。
那人大约与既明,或是江元恒,亦或是其他想要与他交好的同窗一道了吧。
于是他点点头,在南星的搀扶下去了膳堂。
回来后,金乌在西天还余一丝亮光,月亮在对侧逐渐攀高。
回屋路过江元恒和李景川屋前时,柳常安悄悄瞥了一眼。
这两人屋内都已经点了灯火,应当是都已回来了。
可斜对面薛璟的屋里已经黑漆漆一片,也不知人去了哪里。
也许是结交了新友。
柳常安抿唇,告诫自己,那人本就是该受人追捧的,自己不能总念着他跟自己一处。
回屋后,他让南星点了剩下的一小块檀香,拿了本策论开始温书。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还夹杂着薛宁州“哎呦哎呦”的低嚎。
他抬头一看,就见薛璟铁青着脸,拎着一瘸一拐的薛宁州快步从他窗前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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