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未至,天光只现了一丝,薛璟的房门就被敲响。
书言睡眼朦胧地开门一看,柳常安主仆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外了。
周围屋舍也都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
“晨课时辰要到了。”
柳常安襕衫外还披着件竹青色披风,衬得他脸色更显青白,眼下还有一丝乌青。
薛璟揉了揉惺忪睡眼,让书言点上灯,起身穿衣。
灯火下,柳常安的面上多了些暖意,只是眼下乌青更明显了些。
“怎么?昨夜没睡好?”
薛璟看着那乌青问道。
柳常安正要摇头,一旁的南星抢先道:“少爷昨夜睡得晚了些,咳了一晚上……”
虽然一开始他觉得薛大少爷脾气暴躁,尤其是揍起人来,简直是个活阎罗。
可相处久了,发现他挺讲道理,不是个计较的人,因此语气中带了些嗔怪。
果然,薛璟没介意,反而点点头:“昨夜是折腾得晚了些,以后我白日把课业写完,让你家少爷早些睡。”
柳常安见南星抱怨,轻瞪了他一眼,又听薛璟这么说,立刻勾了唇角点点头。
薛璟没注意他的这些小动作,他正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捏了捏眉心,对柳常安道:“不如你再回去睡一觉,反正晨诵也没有夫子盯着。”
黑灯瞎火的还得起来诵读,这是什么破规训?不如多睡一个时辰,养足精神,以便上午好好听讲。
可柳常安摇了摇头:“晨诵同练武一样,亦是每日功课,一日不练便会倒退。”
看他那坚决的模样,薛璟叹了口气,认命地洗漱完,跟着他出了门。
路过薛宁州门口时,薛璟抬掌拍响了房门。
没一会儿,书墨睡眼朦胧地出来应门。
薛璟往里瞥了一眼,薛宁州还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门响都没能震动他分毫。
“大、大少爷……”
书墨抹了把脸,眯着还迷蒙的眼睛辨认着眼前人。
“要晨课了,把他喊起来。”薛璟抬着下巴指了指床上的薛宁州。
书墨一下醒了神:“这、这么早?!”
屋外虽然已经有不少生徒往来,可晨光尚熹微,天幕还是黛蓝色。
他向来害怕和煞气逼人的大少爷说话,可他那倒霉的主子实在太苦了,被逼着来书院不说,昨日还被按着练骑射,手脚都脱了力,大腿也磨出了水泡。
昨夜他给按了小半个时辰才哀嚎着入睡,如今还得起这么早,哪能吃得消啊?
于是怂如书墨也还是壮着胆子道:“二少爷他昨日实在累坏了,昨日腿脚都差点挪不上床,还是奴才把他扛上去的,要不,今日就……”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缩着脖子看地,生怕大少爷一掌拍下来。
薛璟倚在门边看着正酣睡的薛宁州,多少有些心疼。
昨日这夯货确实是被折腾惨了,这几日估计都得浑身难受。
更何况,若不是柳常安来喊人,他自己也懒得上这晨课。
于是他没多说什么,权当默认了。
只是在书墨欣喜地关上门的那瞬间,他总觉得好像刚想起点苗头的某件重要事情又给忘了。
可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于是跟着柳常安去了聆泉。
有些生徒会在课室里晨诵,也有些会在园子里找个僻静地方。
柳常安偏爱聆泉边的太湖石。
清晨山间,夜露深重,晨霭寒凉。柳常安的咳嗽夹杂在鸟鸣中,响了一路,听得薛璟眉头越皱越深。
幸好几人走到池边时,初阳照了下来,慢慢驱散了寒凉。
池边背风的太湖石旁,柳常安从怀中掏出那本《书》:“昨日没来得及讲,我现在同你讲一些吧?”
薛璟挑了挑眉:“不是要晨诵吗?不怕倒退了?”
柳常安抿了抿唇:“讲完也是要诵读的。”
薛璟欣然接受。
柳常安给他解文后,让他跟着诵读几遍,很快到了上课时间。
几人用过早膳后,便往课室去。
等到了课室,薛璟发现同窗们都在整理手中的一叠纸,有些还在相互欣赏。
是那两百个字。
他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薛宁州和自己一样,全然不知道那两百字的课业,而自己写完后,忘了告诉他了。
此时已临近上课,薛宁州在书墨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进了课室。
他浑身酸痛,方才被书墨摇醒后,着急赶到课室,连饭也没吃。
若不是怕他哥抽他,他今日都不打算起床。
因此辅一坐下,他便病怏怏地趴在桌上闭目养神,没发现他哥闪躲的眼神。
薛璟难得的坐立难安起来,他自觉理亏地用手捂住半张脸,不敢看一旁的薛宁州。
柳常安见他一副窘迫的模样,以为他是因忘了带课业而着急,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递给他,安慰道:“放心吧,你昨夜放在我那儿了,没有丢。”
薛璟从指缝里睁眼看了看他,赶紧抓过那叠纸,闷声“嗯”了一下。
他盯着手中那叠纸,觉得柳常安要真能有妖法该多好,这会儿能让他将这叠纸变成两叠。
可他毕竟是不会。
毫无意外,夫子收完课业后,对着睡意朦胧、还没写课业的薛宁州主仆二人怒目圆瞪,大声呵斥。
薛宁州迷茫地看着夫子吹胡子瞪眼,冲他指着手里厚厚的一沓纸,又看了看同窗们各异的眼神,以及他哥捂脸闪躲的模样,连原本清冷的柳常安面上都带了些……愧疚和不忍。
虽然没完全明白,但他本能反应过来,今日怕是要糟。
果然,夫子让他俩摊开手心,一点没留劲儿地各打了十下戒尺。
随后,他还没来得及抱着他哥大腿哀嚎,就被夫子拎出课室,在廊下罚站。
他本就浑身酸痛,饿的眼冒金星,这下更是苦不堪言。
幸而课间时,李景川跑过来,偷偷从袖中翻出个馒头,分给他主仆二人,他才勉强没瘫坐下去。
伴着课室内的朗朗书声,他主仆二人在廊下更显凄凉。
他实在是委屈极了。
根本就没人告诉他有课业要写!
都说不知者无罪,可那夫子不听辩解便罚了他。
更可恶的是,他哥竟然写了!还没告诉他!让他白受这苦!简直是个恶人!
他好歹也是个娇惯大的少爷,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这破书……不读也罢!
他要去告状!告诉他娘亲他哥的恶行!
就算跟他哥打一架,拼了这条命,他也要离了这书院,回家继续当他的纨绔子!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知不觉靠着墙睡着了。
直到午间放课,学生们四散的嘈杂才把他吵醒。
他猛地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他哥那张扭曲的脸。
虽然还是一副看似峻挺的冷脸,但明显挂上了关怀和愧疚。
薛宁州刚才的义愤填膺一下散得无影无踪,心中只剩万千的委屈。
他瘪着嘴,刚想开口,发现眼泪已经挂在眼角,要掉不掉。
薛璟叹了口气,交代书墨:“你先扶他回斋舍休息,我去膳堂给他弄点吃的。”
书墨赶紧点点头,扶着薛宁州往回走。
薛宁州原本兄弟阋墙的盘算一下土崩瓦解,满心觉得“我哥还是疼我的”。
可这书院是不能待的,他得趁机顺杆爬,说服他哥让他回家。
他一边在不甚清醒的脑袋里盘算着,一边在书墨的搀扶下缓慢挪动。
没一会儿,两个同窗走过他身边,见他行动迟缓,搭话道:“薛二公子,看你身体似乎抱恙,要紧吗?”
说话的卢湛文看上去文质彬彬,面露几分真切的忧色。
薛宁州脑中上不得台面的各种思绪被他瞬间打断,硬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不要紧、不要紧!”
卢湛文见他一瘸一拐,上前伸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我扶你一同回去吧。”
薛宁州有了另一处借力,走得更轻松些,便没拒绝。
旁边高瘦的齐达衡道:“薛二公子,听说昨日你是同柳云霁一起来的书院,怎的,他没同你说课业的事吗?怎会忘了写了?”
一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薛宁州嘴一瘪,脸立刻垮了下来。
昨日他满心都是对念书的抗拒和对他哥那一脚的八卦,哪儿会注意什么规训课业?
左右自己是受委屈的那个,权当他没说过。
于是他摇了摇头。
齐达衡颇有些不平:“哼,柳云霁此人自视甚高,向来不屑与我们这些普通生徒为伍,怕是对你敷衍了事。”
薛宁州倒是没觉得柳常安敷衍,大抵是受了他哥的恩,他都能明显感觉到那人清冷外表下的殷勤。
不过他听出这人对柳常安的不待见,他对柳常安也没有多喜欢,这次他被罚,柳常安多少也有些责任,因此也懒得替他辩驳。
倒是卢湛文替他辩解道:“许是忙忘记了。”
齐达衡冷哼一声,又道:“那他怎么独独将课业告知薛大少爷,偏巧漏了二少爷?”
听他这么问,薛宁州的脸更垮了。
这倒是实话。
他哥今晨可是实打实地交了那两百字的。
这家伙,悄悄把课业告诉了他哥,却没告知他,害他丢了大面吃了大苦。
也是个恶人!
这两个合起伙来蒙他,都是恶人!
见他脸色微变,卢湛文赶紧道:“许是他请薛大少爷转告,但薛大少碰上什么事情耽搁了。”
薛宁州郁闷,能有其他什么事情耽搁?
他也就昨日中午去见了那个姓江的,其他时间都在一起不是?
齐达衡道:“希望如此,就怕他受柳云霁影响,置兄弟于不顾。”
卢湛文道:“怎么会,听说薛家两兄弟关系极好,可不能这样诋毁……”
正在气头上的薛宁州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那两人一时识趣地不再言语。
说话间,几人便到了斋舍。两人将薛宁州送进屋,又关心安慰了几句,便告辞了。
薛璟提着食盒刚准备进门,就见两个生面孔从薛宁州的屋中离开。
“那俩谁?”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问道。
薛宁州被挑起来的怒火还未消,梗着脖子撇过头,重重地“哼”了一声,还狠狠瞪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柳常安。
柳常安此时的愧疚不比薛璟少,毕竟他昨夜陪着薛璟练字时,可是一点都没想起薛宁州。
他正要开口,却见薛璟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
毕竟是兄弟间的事,他也不好掺和,只能先回自己屋去。
薛璟把门关上,看向书墨。
书墨虽然平时都跟薛宁州一块胡闹,但心里门儿清。
刚才他一路听着,觉得那个长得像竹竿的齐达衡明里暗里似乎想要挑拨些什么。
这种事情,他在下人堆里见得多了。
他也不傻,他与主子俱荣俱损,而主子跟大少爷俱荣俱损,他必然不能让他们兄弟失和,便将刚才路上几人的对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学了一番。
末了又对薛宁州劝道:“想来大少爷肯定不是故意忘了告知课业的,主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薛宁州见自家书童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气急,卷起桌上一本书就往书墨身上打去:“这怎么能不往心里去?换你你试试?!”
书墨一边假嚎一边道:“哎哟!我不也陪你挨罚了吗?!”
薛璟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他俩闹了一会儿,才道:“昨夜我也是很晚才知道有课业一回事,本想告诉你,但你已经睡下了。”
“我想着,就算把你薅起来,你应该也没力气写,反正都是要挨罚,不如干脆让你多睡会儿。”
“那不还是你的错?谁让你昨日下午把我折腾成那样的?!”
薛宁州壮着胆子理直气壮地道。
“我不管!我要跟娘亲告状!我不要在书院待着了!我要回家!”
他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全炸了出来,像是过年被炮仗炸了屁股似地跳脚。
“别胡闹。”薛璟心有愧疚,也不好语气太严厉。
这就给了薛宁州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见他哥没凶他,他干脆把无赖劲儿使了出来:“我不管!就是你的错!这破书我不念了!我要回家!什么破骑射,我也不练了!我要回家!”
他重重将手上那本书“啪”一声砸在桌上。
那响声不算大,但连同那句“破骑射不练了”一起,如同一声炸雷般炸在薛璟的耳边,将他努力绷着的神经“啪”一声给炸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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