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漆黑的山间小道中,十几道黑影疾驰而行,一辆马车被护送在中间,点燃壁灯。
一盏灯烛火摇曳,灵姝坐在颠簸的马车中,就着昏暗的灯光,伏在狭小的木案前,提笔给陆子越写信。
陈景端在一旁看着。
就见她写道——
“陆大人,对不起,我不该与你吵架。你所言确实句句在理,安王实在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陈景端沉默,看她一句句罗列自己的罪状,几乎写了半张纸,额头冒下冷汗。
灵姝伏案接着写,马车颠簸,她的字迹也有些歪歪扭扭。
“陆子越,此去一别,或许再难相见,承蒙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你的恩情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落笔至此,潸然泪下。
灵姝想到和陆子越的往事,脑海里全是他的好,想到自己每每身陷险境时他都会及时赶来……若是此时他在这里,自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可他又怎么会来呢……
灵姝抹了抹眼泪,眼中黯然。
就在此时,马蹄声嘶鸣,惊起夜间鸟兽四散。行驶的马车忽然猛地停住,灵姝狠狠往前倾去,被陈景端伸手护住,才没有摔着。
陈景端皱眉,正要发问:“何事……”
一点剑光挑开车帘,直逼至他眉间三寸远的位置,他瞳孔一缩,凝眸望去。
车外已经乱做一团。
“放开你的剑!”
“主子,我们拦不住他……”
灵姝还提着笔,袖子染上一片墨痕,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来人,揉了揉眼睛,泪珠又控制不住地滚滚落下。
“陆子越……”
“……”
陆子越还穿着家中常服,气息微乱,神色凛然。身后戎族的人齐齐举着剑逼向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因他的剑还落在陈景端的眉心前。
灵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来了?”
陆子越视线落在她身上,见她安然无恙,微微松了一口气,才淡淡道:“路过。”
“……”
陈景端:“……”
路过?那您能走了吗?
灵姝眨了眨眼睛,闻言止住了些许哭意,忽然感到一阵希望,问:“那我们是不是能回去了?”
“不能。”
陆子越指着陈景端,走入了马车之中,隔开她和陈景端二人,在灵姝身边坐下,一副不打算走的模样。
“……”
陈景端凝眸,意识到一件事:“只来了你一个人?”
灵姝紧紧靠在陆子越身侧,闻言捏紧了陆子越的衣袖,低声道:“真的吗?”
陆子越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
灵姝眼眸微张,“为什么?”
她还以为陆子越带了很多人前来,如今只有陆子越一个人,恐怕带不走她。
陆子越神色自若,云淡风轻道:“因为汗血宝马只有一匹。”
而且,在他来的途中,马已经负伤,骑不回去了。
在京都的时候,陆子越便意识到陈景端带走了灵姝。又猜测陈景端为了不让灵姝不受太多苦会用上一辆马车,京都外能走马车又通往北边的小道,便只有这座孤月山了。
只是要调兵前来恐怕来不及。
所以他只一人骑马从密林中抄近道而来,提前抵达,在这道狭窄的关口中等着。果然不出一会儿,便看见了他们。
换言之,这一次来,陆子越就没想着能回去。
“……”
灵姝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挡在陆子越身前,朝陈景端抿唇道:“你放他走,我跟你去戎族,否则,我就撞死在这把剑上!”
陆子越顿了顿:“……”
陈景端眼中微暗,语气复杂:“灵姝,你以为这个不顾生死赶来救你的人,会让你撞死在他的剑上吗?”
灵姝扭头,眨了眨眼睛,示意陆子越装一装,至少把剑往她脖子上送一送。
陆子越却神色从容地看着她,半分紧张的意思都没有,眼中深远,竟蕴着几分温和。
灵姝:“……”
而陈景端看着陆子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顾一切杀了这个大麻烦。
陆子越淡淡出声,打消他的念头,“我离开前,传信给了陈景睿。你在这里杀我,不仅杀不死,还会浪费时间,被大军追上。”
“……”
这话确实没错。
陈景端眼中的杀意渐渐淡了下去,却依旧凝肃,挥袖冷冷对车外的人道:“接着走!”
说罢,拂袖走出了马车,亲自带队前行。
他也不想放陆子越和灵姝一起待在马车中,可接下来这段路,阿特落他们不熟悉,只能由他亲自带领。而且如今多了陆子越这个变数,回去的路线恐怕还得调整。
“……”
想到这里,陈景端眉间一抽,郁郁地回头盯了马车一眼。
那个人,不会连这个都料到了吧。
马车中,陆子越才收回剑,就看见幽幽灯色中,一双水洗过的清澈眼眸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
他正要说些什么,她已经抬起衣袖,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血痕。
“你受伤了。”
灵姝神色紧张,看着陆子越脸上的划痕,猜测到这是他骑马赶来时被树枝划伤的,还要去看看他身上别的地方,手忙脚乱地去掀他的衣袖,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势……”
“公主。”
陆子越按住她那双柔软的手,掩饰着内心的不自在,淡淡道:“我没事。”
灵姝这才收回手,想到自己刚才确实有些失态,不禁红了红脸。
“你呢?”
陆子越这才有空去打量灵姝,问道:“有没有受伤?”
听到这熟悉的关怀,灵姝止住的泪意瞬间又涌了起来,嘴一抿,顿时泪如雨下,却只是摇头,抽噎道:“我没事……”
这哪里看着像没事的样子?
陆子越心中一紧,连忙打量着她,见她墨发柔顺,衣衫整洁,除了眼睛通红之外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别哭了。”
陆子越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又忍住了,只平静道:“我还在。”
灵姝鼻头一酸,忍不住扑到他怀中,贪恋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松香,委屈道:“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
陆子越心中一怔,摸了摸怀中柔软的脑袋,叹息一声,万分庆幸自己能赶到她的身边。
“没事了。”
他将她抱在怀中,余光扫到马车中掉落的一张纸,挑眉捡了起来,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缓缓念道:“陆大人,你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人……”
怀中的小脑袋疑惑地动了动。
“来世我一定……”
“等等!”
灵姝反应过来,满脸绯红,伸手去抢陆子越手中的纸,被他一把按了回去。
“别动。”
陆子越语气温和,却毋庸置疑,不再念了,只默默地看完了灵姝写给他的信,许久,将信折起,仔细藏在怀中。
他垂眸,忽然问:“为什么写信给我?”
灵姝埋着脑袋,不敢去看他,闷声:“因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
陆子越摇了摇头,“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写信给别人?”
灵姝愣了愣,其实她并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只是在危急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陆子越。
她抬眸看着陆子越,眼中澄澈又懵懂。
“算了……”
陆子越不再追问,而是微微一笑道:“信写得一般,字迹潦草了些,措辞也不够严谨。”
灵姝顿了顿,幽怨道:“那你还给我。”
“但胜在真情实意。”
陆子越补充一句,眼底笑意淡淡:“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灵姝眨了眨眼,也忍不住笑了笑,小声问他:“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呀?”
陆子越沉吟一声,靠在车壁上,叹道:“听天由命吧。”
“什么?”
灵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您没有做好万全之策吗?”
陆子越挑了挑眉,反问:“你以为我是神人?”
他出来得急,能推测出陈景点的行进路线已是不易,哪还有这么多时间去做部署。
灵姝闻言,垂眸默默思考。
陆子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脸色变换,最终浮起一抹毅然决然的悲壮。
灵姝抱着他的腰,郑重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同生共死,你死了,我绝不苟活。”
“……”
陆子越顿了顿,缓缓点头,低声:“放心,你死了,我会好好活着的。”
“嗯……”
灵姝点了点头,又感觉哪里不对,抬眸直直地盯着陆子越。
陆子越轻笑一声,抬手蒙上她的双眼,叹道:“睡吧,明日恐怕还要赶路。”
灵姝靠在陆子越怀中,感到无比的安定,心里再没有了惊慌,在马车的颠簸中,慢慢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等第二天醒来时,她正被陆子越抱在怀中,踏上一艘船只。
“这是哪里?”
灵姝揉了揉眼睛。
陆子越轻声道:“怀乡县。”
才短短一夜的功夫,京中的通缉暗令就已经发到大渊各地,就连怀乡这个小县城也多了不少官兵。
而从这里走水路,可以避开大部分搜查。
只是会慢上许多。
恐怕陈景端一开始并不打算走这条路线,因为陆子越上报灵姝离开的消息,才迫不得已至此。
一行人借着晨雾上了船。
好几次陈景端想从陆子越怀中接过灵姝,都被陆子越避开了。
他眼中渐渐凝聚雾气。
上了船,船桨拨动水面,沿着河道缓缓前行。
船只中等大小,设有几个舱房。灵姝以死相逼,非要和陆子越待在一起,陈景端无可奈何,只能忍了下来。到了船上,他扔给陆子越一件灰扑扑的衣袍,又递给灵姝一件虽然朴素但用料和花纹极好的裙子。
陈景端道:“换件不起眼的衣服吧。”
说罢,叫了陆子越出来,让灵姝单独换衣裳,灵姝想紧紧贴着陆子越,但这种时候也没有办法。
船舱外,水波漂流。
陈景端和陆子越相对而立,神色均不是很好。
“安王殿下。”
陆子越知道陈景端不喜欢这个称呼,所以他偏偏要叫,微微一笑道:“到了这里,您就不太需要公主这个人质了。不如这样,我来当人质,随你去戎族,你放了她,如何?”
“呵呵。”
陈景端笑了笑,眼底却没多少笑意,“陆大人,你当我傻?拿你当人质,我是嫌命不够长吗?”
“您放心。”
陆子越却悠悠笑道:“只要公主能安然回到京都,我绝不反抗,等到了戎族,任你随意处置。”
“……”
陈景端沉默些许,想象了一下那画面。
没有灵姝在身边,陆子越要是真的一个人到了戎族,恐怕能把戎族整得翻天覆地。
“不必了。”
陈景端摇头拒绝:“陆大人是国之重臣,随我去了戎族,是大渊的损失。我看你还是就此回去吧,大渊可不能没有你。”
“陆子越!”
船舱内忽然传来灵姝低声的呼唤:“救救我!”
“……”
陈景端面色一变,正要进去,却被陆子越一下拦住了。
“她叫的是我。”
陆子越挑眉看了陈景端一眼,哪怕是穿着灰扑扑的衣袍,也依旧气势凛然,“安王,大渊是不能没有我,但公主更是如此。”
说罢,入了船舱,还关上了门。
狭小的船舱内,灵姝衣裳穿戴得还算整齐,可腰间的带子却乱做一团,缠在了一起。
她求助地看着陆子越。
平日在宫中,都是萱竹她们伺候她更衣,而且她从未穿过这样的衣裳,一时间绑不上衣带了。
从前她是不会求助陆子越的,可现在她身边只有陆子越了。
“……”
陆子越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俯身替她解开腰间缠绕的绳带。
陈景端还算有点良心,给灵姝备了一件柔软的棉布衣裳,莲红色的裙摆上绣着白色小花,腰间绑上五彩绳,像极了采莲的小娘子。
替灵姝绑好了绳带,他又替灵姝把发髻散了,编了个麻花辫。小时候他替娘亲编过,没想到如今还记得。
至于灵姝头上的钗环和他身上的玉佩银钱,全都被陈景端收走了。
唯一留下的,是灵姝誓死留下的那枚玉佩。
知道灵姝珍重这枚玉佩,大抵不会卖了当回去的盘缠,陈景端才没有强行收走。
编好最后一缕头发,陆子越看了眼灵姝,满意道:“像极了乡间小娘子。”
“……”
灵姝眨了眨眼,哼道:“那也是好看的乡间小娘子。”
陆子越不置可否。
灵姝新奇地看着陆子越。
她从没见过陆子越穿这么难看的衣服。
陈景端给陆子越随意挑了件灰色衣裳,不仅不合身,布料也粗糙,可却依旧遮掩不住他那清冷的容色。
灵姝忽然叹了一口气:“跟着我真是让你受苦了。”
“……”
这话怎么听着怪别扭的。
陆子越瞥了她一眼,若无其事道:“无妨,我活该的。”
“……”
灵姝越发愧疚起来。
她问:“我们接下来会去哪?”
“若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肃州。”
陆子越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小窗子外的水波,缓缓道:“到了肃州,翻过天堑山,便是戎族了,到了那时候,我们逃跑的机会将变得十分渺茫。”
也就是说,肃州是他们离开的最后机会。
天大地大,陈景睿在京都,就算再心急如焚,也无法猜到他们此刻身处何方,但至少会在肃州派重兵把守。
可陈景端敢逃离京都,必定在肃州有人接应,只怕他会不入肃州城门,直接走一条无人小道。
那就没人能救得了他们。
陆子越思量着,必须想个办法让陈景端入肃州,那样才有机会离开。
想着,他回头看了灵姝一眼。
灵姝不解:“怎么了?”
陆子越不语,伸手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掐了一把。
她吃痛,立即呼叫:“疼啊!”
“灵姝!”
船舱外,陈景端听到动静,立即破门而入,紧张道:“怎么了?”
他瞟了陆子越一眼,眼神仿佛能吃人一般。
“没……”
灵姝捂着脸,缩到陆子越身后,摇头道:“没事。”
虽然她很想说陆子越掐了她一把,但要是那样说,恐怕陈景端会当场把陆子越丢下船去喂鱼。
闻言,陈景端只能作罢,给陆子越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才慢慢退了出去。
他走后,灵姝瞬间瞪了陆子越一眼,捂着脸,低声道:“你做什么掐我?”
“嗯……”
陆子越悠悠看了她一眼,回想着刚才那软糯的手感,缓声道:“我在寻找送你回京都的法子。”
灵姝瞬间忘了疼,惊喜道:“你有办法了?”
陆子越点了点头,示意她附耳过来,随后低语几句。灵姝边听边点头,却又对此表示忧虑。
“他真的会信我吗?”
“会的。”
陆子越颔首,微微一笑:“毕竟他可喜欢你了。”
“……”
灵姝闻言,总觉得哪里阴阳怪气的,沉思片刻,狐疑道:“陆大人,你刚刚是在吃醋吗?”
“吃醋?”
陆子越呵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你们是亲兄妹,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这倒也是……”
灵姝将信将疑,忽然起身道:“我去找我亲哥哥聊一聊。”
“回来。”
身后却传来某人冷冷的声音。
“……”
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灵姝老老实实坐了回去,朝陆子越笑了笑。陆子越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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