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袭前代的惯例,凌歧的居所位于皇宫之东,宫殿制式寻常,唯一特别的是院内栽着一棵极高的老梅树,据传扎根东宫已逾千万年,若凑近墨黑的枝干仔细揣摩,还能瞥见历代储君镌下的小字,字迹微白,透着经年积累的陈旧。
月上中天,清辉洒落人间,斑驳的梅影交织在散发着淡银微芒的雪地上,风移影婆娑。
宫灯挂在梅树斜插出的矮枝上,昏黄的暖光将树下一隅从夜色中截断,连银发也映了些温和的暖意。
虽说目不能视,但凌歧依旧能感受到灯火的温热,因此他仍点燃了这盏无用的灯。
银发的少年在中衣外披了件苍青色的狐裘,青丘之国的九尾狐向来心思玲珑,虽说一向顾惜己身的长尾与毛皮,但也不吝在换毛的时节物尽其用……比如坑一把北地的冤大头,谁叫他们的皮毛着实暖和。
他跽坐在矮案前,案上置了一方棋盘,左右各放着被掏空的龟甲,分盛着乌鹭二子,他自己左右互搏,倒也算得上自得其乐。
凌歧虽目盲,但经纬纵横于心,最后局中乌与白平分秋色,一齐止步于此。
——此局已死。
他正准备循着记忆将棋子拾回,却听见头上的梅枝咯吱一声,随后窣窣地晃了晃,凌歧心中猜到了这无礼客的身份,正欲抬头说些什么……
“啪——”
来人的体重带动了梅枝,也将梅上之雪狠狠甩下,正正巧殃及了坐于树下的少年,让他在更深露重的寒夜被浇了个透心凉。
凌歧:…………
他感觉他很想骂一个不是人的东西。
然而非人的月央并不理解人族的郁卒,祂向下半躬着身,垂下的白发似柳枝般摇摇晃晃,祂此时的神情倒不似初见时的全然漠视,而更贴近于压抑着恶意的好奇。
初逢世间的半人如此纯粹,这样稚子般的心性却往往最为可怖——因为祂百无禁忌。
祂所做一切不过是从心所欲,正如幼儿将鸟翼拗断,将那伶仃的躯体肢解一般,都并非有意用杀戮将死亡赐下,所驱使他们的只是一点轻飘飘的好奇与兴味罢了。
某种意义上,他们比恶贯满盈之人更为残忍,恶人所行杀事,本质是为了震慑亦或是什么其它目的,而在祂眼中,死亡从不具有重量。
神魂力量如泥牛入海,掀不起一丝波澜,少女不悦地轻啧一声,偏过头去。
——这次也没死啊。
凌歧感知到了那一闪即逝的杀意,他抿着唇,眉梢眼角渐渐染上怒气。
他为之愤怒的并非自身受到的威胁,更多的是月央那一声轻啧中透出的轻慢。
他尚且活在这世上,并不是因为月央手下留情,而是虚无缥缈的——运气。
倘若不是他,或者说不是他刚好使祂的能力无效,现在梅树下坐着的就该是一个死人,一个因为完全不值当的理由而魂飞魄散的人。
强者以弱者为刍狗,凌歧向来支持这点,但人命从不是能被随意轻贱之物。
为了己身更进一步而互相倾轧,那是优胜劣汰,是世间万物生存之法,而因一时喜恶而肆意杀戮,此为暴虐。
新仇旧恨层层叠加,少年想起初见时祂那令人作呕的凝视。
手腕一抖,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制式寻常,一看便是初学者所用,
凌歧拇指轻推,将剑从沉重的剑鞘中脱出。
“咣当——”沉重的剑鞘跌落在雪上的同时,月白的衣袂蹁飞而起,宛若振翼之鹤。
剑芒似弯月,镀了一层无形的罡风,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立于梅梢的少女。
躲不过。
月央平淡的下了这个判断,与祂超格的神魂相比,这副羸弱的皮囊甚至连最弱小的人族都不如。
瞳中隐约泛起赤光,祂眸光一闪,似乎是些想到了些什么,使那赤光尚未成型便已消散。
剑光以破竹之势圻断了月央落脚的梅枝,力道不减的劈斩在祂身上。
察觉到不对,少年微妙地顿住了动作。
赤衣的少女被梅枝簇拥着跌落,白发呈现出飞扬的姿态,恍若于云端坠落的白鸟。
咯吱——雪上的梅枝被赤足踩断,清脆的断裂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殷红的血花在祂左肩上糜艳的绽开,顺着肌肤蜿蜒而下,无声的滴入雪中,混入满地残梅,雪上唯余乱红一片。
滚烫的血珠渗入冷雪中,细微的腥气与梅的暗香、雪的清新杂糅,在鼻尖久久缭绕。
一滴将落的鲜血被指腹托起,月央将其置于鼻前,嗅闻着这股血气。
“为何不躲?”凌歧打断了月央的若有所思,他没有听见任何衣袂移动的风声,也因而不解祂的坐以待毙。
闻言,月央抬头看向他:“为什么要躲?”祂眼中蕴着真切的疑惑,仿佛当真不解这件事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呢?趋利避害是生灵之天性,凌歧并不认为会有人无缘无故漠视对自身的伤害。
除非这对祂来说算不上伤害。
等等……
少年骤然察觉到了之前的异样……在被击中的瞬间,月央并未发出与常人相同的痛呼,甚至连呼吸都未乱分毫。
月央低垂着眼睫,祂品味着左肩上撕裂的感受,细小的剑气在这副皮囊中搅动,祂早已将痛觉摒弃,留下的只是轻微的痒,像微小的绒羽在经脉中流淌。
祂验证了自己的结论。
“不仅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月央早有预料,但语气中还带着一丝细微的遗憾。
得亏祂还在期待,有着克制祂的能力却依旧和其他人族没什么分别……果然无论如何还是百无一用的人族。
凌歧将手中的剑插入雪中,剑刃发出响亮的嗡鸣,恍若主人内心的不屑一顾:“不能?那不若试试。”他又习惯性的眯起了眼睛,哪怕在黑绫之下无人得见。
“试试我能否在三息之内……将此剑贯入你的胸膛。”
凌歧有绝对的把握做到这点。
但——
“那又如何?”白发的半人又开始以一种睥睨的目光看向他,“哪怕你将这副壳子内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又怎么样?我还是不会死。”
祂平淡道:“人族对死亡的浅薄认识也不过如此了。”
凌歧面色平静。
——任何对实体的伤害果然对祂构不成影响……不过是没有伤害还是祂不在乎,这尚且存疑。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少年也未抓着此事不放,他开口问到:“你为何来此?”
“我不能来?”赤衣的少女向凌歧的方向走近两步,那股血气更为浓重……他听见另一个人更清晰的吐息,也因此判断出两人间贴近的距离。
月央能看见人族紧绷的姿态,如玉般的脸颊上隐约流露出些许警惕,颜色黯淡的薄唇抿着,蓄势待发却只能故作镇定。
“你要是不想让别人来,就该用精神力……或者用人族的叫法,用神识圈定你的领地,而不是指责我。”
祂绕着凌歧转了两圈,带着一股纯稚的兴味,满意地品尝着他的警惕,在少年即将拔剑而起的前一刻才慢悠悠地开口。
“而且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他冷呵一声,“管杀人称作帮助,阁下的言语可真是奇异。”
紫瞳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神光。
祂凑的更近了。
凌歧能感觉到有视线在自己的眼部游移,似乎是祂微踮起了脚,带着热度的吐息喷在了他眼前的黑绫上。
凌歧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是警惕?还是些有所预感的期待?
“你难道想一直当个瞎子?人族应当挺在乎这点的吧?”月央隔着黑绫盯着他的眼睛,无端有些期待。
祂喜欢那双眼睛琉璃般的色泽,当它睁着被祂杀死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一片光景?
“我可以帮你。”想到这里,祂的唇角又不由自主地勾起了。
“是帮我还是帮你自己更早杀我?”凌歧冷嗤到,银灰色的长发乖顺的垂在颈侧,整个人却流露出一种少年气的桀骜。
不过——
“可。”
月央毫不意外他的同意,或者说这太过我行我素的半人从未考虑过他人拒绝自身的可能。
祂满意地颌首。
夜风携着月光拂过,浮动的暗香重又附上鼻尖心头,游云短暂遮蔽了一瞬月光,梅影婆娑。
银发的少年垂下眼睫。
祂走了。
宫门外长久矗立着的阴影蠕动一瞬,有人影缓缓于其中显现。
“殿下?”
“无事了。”凌歧摇首。
“去向大人回报罢。”
夜已深了。
祂不大喜欢室内逼囿的环境,于是便只在檐角上歇脚。
无垢的雪发披散在檐上,月央感受到这副皮囊中的人心在鼓动,如此聒噪、如此热切、如此深情,引着祂的神魂一同在黑夜中起舞。
——有人在呼唤祂,是他在呼唤祂,是祂在呼唤祂。
月央紧攥着从东宫中携出的梅枝,于隐隐绰绰的冷香中阖上双眼。
铺天盖地的水声漫过了祂的口鼻,浸透了祂的眼耳,越过了祂的颅顶,逸散出的力量化作片片浮沫,向日光照耀的浅水上浮。
祂在不断沉没,而水底则是故乡。
月央久违的想起诞生之刻,与那时相比,祂早已无法归乡。
——但总有什么从未改变。
祂“睁”开“眼”。
祂陷入一汪蓝海,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并在其中与最熟悉的紫瞳对视。
月央的“神色”前所未有地热切,与那被鄙夷的人世不同,祂的半生正临于此。
祂沉浸在这纯粹到近乎偏执的爱之海中,每一缕波纹,每一丝涟漪也是祂的回响。
哥哥——
祂重新变得完满。
互杀2.0
月央:(无端的期待)(诡异的失望)
凌歧:你有事吗?你没病吧?
你俩最好一辈子这样(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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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切如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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