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晨光下,月央不悦地用手遮了下脸,随后在袍袖的遮掩下睁开了那双紫瞳。
衣袂上仍残留着冷梅的芬芳,祂不由攥紧了手,即便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破损与染血处早已被法衣自行修复,衣摆被寒露濡湿,透出刻骨的冷,指尖隐隐透着青白的惨色,月央却不甚在意。
祂站起身,关节间有着僵冷的滞涩,仿佛自我被夺去了一半般死板而不可自控。
——又是如此,这副百无一用的卑贱皮囊。
瞬息间,祂的存在感变得无比稀薄,单薄的日光似乎也毫无阻碍的穿透了祂的身躯,檐上的号鸟抖搂开蓬松的羽毛,抻着淡棕的长脖高声欢唱。
那棵老梅树一如既往的伫立在东宫,只有一隅枝条突兀地残缺了一块——它昨夜方被当代皇储亲手斩下。
月央刚落在那节嶙峋的残枝上,便听见少年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你偏要落在那树上不可?”
他倚着朱红的廊柱,略皱了眉。
凌歧回想起每次遇到月央的场景,祂似乎总是不大愿意落地的,檐上、树上……祂昨夜也是在檐上安歇,除却他将祂斩落的那一次,凌歧从未见过祂踏于地面,哪怕是最无垠的雪上。
虽说凌歧知晓楚国的月氏子生为半人之身,但他们另一半的血脉源于何处他却并不了解,如此看来……莫不是某种羽虫吧?
月央转了个身,定定的盯了一会儿凌歧背倚的宫殿,紫瞳中闪着疑窦的微光。祂的目光仅落在少年身后的分寸,神识却无限地延展开来,将东宫里里外外仔细包裹、覆盖,最后才骄矜地一颌首,屈尊降贵地飞掠到凌歧身前。
听着足尖与玉阶碰撞的轻响,凌歧毫不客气地在黑绫下翻了个白眼。
——天灵盖有疾。
这方屋内的陈设并不奢靡,反而简朴至有些简陋。
或许是忧心储君因目盲而造成些磕碰,仅一榻、一矮案、几书橱而已,俱用不知何名的乌木所制,矮案上雕饰着繁复的纹样,月央并不关心这些,粗略扫过只瞥见了些纠缠的长尾,似是龙蛇之类。
乌木榻倚着一块充作窗用的坚冰,榻上以矮案分割为左右两半,案上靠左的一方置着半摊的玉简,细腻的白玉上篆着鎏金的小字,恍惚间流转着玄之又玄的道韵,旁边以青色的漆器盛了半碗肉羹,尚存温热。
案右摆着三角云纹壶以及与其配套的杯盏,但壶与杯内皆无酒无茶无水,呈现出主人装模作样又不大乐意的待客风范。
月央也不在乎这些,祂一向有话直说,此刻也不例外。
“瞎子也能观书?”祂反而将重点放在了那玉白的书简上,眼底沉淀着纯粹的兴味。
“我是瞎了,不是傻了。”凌歧没好气地说,“看不见还摸不着吗?”
相比他人审慎至近乎怜悯的态度,凌歧反倒更喜欢月央这种明晃晃地不在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拿出好性子给祂看。
说罢,银发的少年也没有半分要理会月央的意思,自顾自地坐到自己那侧,不急不徐地边读着书简,边一勺勺舀着肉羹,待他将那玉简展至尽头,抚过最后一笔一划时,青色的漆碗中也正巧空了。
凌歧漱过口,唤来宫人将空食盒撤走,这才抬首望向祂:“所以,你要如何助我?”
他没有得到回复。
在长久的静默中,凌歧正欲开口,心弦却骤然一紧,曳出颤抖的尾音,他无暇去思索更多,只仓猝间向右侧了下脸。
“唰——”
一丝狭窄而锋利的痛意划过侧脸,突兀地温热徐徐流淌而下,几缕银发翩然飘落,最后轻柔地落在蓝色的袍角边。
湛银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利刃或术法的先兆,没有利刃划破长空,没有灵气的鼓噪糅合,周身的一切依旧如此祥和。
——前提是忽略仍汩汩流着鲜血的新伤。
端坐于他对侧的白发少女饶有兴味地以手支颐,显然对此情景相当满意。
祂压抑着语气中的愉悦,可那笑意却依旧从喉管中尽数倾泻而出:“低效的运用……却还算不错。”
要不是昨夜祂所受的那一剑,祂也不会去尝试这种令历代月氏子不屑的方法。
“明明能直接扼杀那些外族低劣的神魂……我倒从未想过这种粗浅的用法,聚合为实体以利刃伤人,这简直是暴殄天物。”
祂看着面色愈发严峻的少年,一把扯下了那碍眼的黑绫,满意地盯着那隅祂所喜的银色,哪怕它仍无焦点也满不在乎。
“你对你眼睛的掌控太弱了……凌歧。”月央第一次唤出了那个名字,那个祂在旁人的记忆中得知的名字。
祂咀嚼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它将成为祂隽永的纪念品。
最初也将是最终祂所认识的人族,祂将杀死的第一个人族,一个低劣的种族给祂留下的,无法看透的污点……
祂将把其抹消,当然,祂也会记得他就是了。
“为什么神魂上视作一个整体,而这庸碌的尘躯却将眼睛与其它躯体一分为二呢?”
那股克制祂的力量,可以在神魂的层面无视祂所有的能力,却无法规避任何躯体上的妨害——哪怕是无比微小的一道破口。
人族从不将眼与手视作一体,约莫如是罢。
“哪怕化作利刃,它本质也是我的精神力……亦或叫神识,但你的眼睛似乎并不认为它与你其它的躯体等同,因此并不施加庇护。”
“两个选择,要么我一点点杀了你,要么你能在我的‘帮助’下将瞳力扩散至周身,我再等上一阵……”
虽是如此说,但月央从不认为第二种有发生的可能。
紫瞳愉悦地敛起,眼波流转间杀机毕现。
“你是不是太傲慢了,月央。”凌歧脸色很沉,银瞳中却闪着分毫立现的锐意
“你是能伤到我了不错,可你又凭什么认为……比人杀伤的手段我会逊色于你?”
“是这样。”随着上半身的前倾,白发顺着肩头滑落,遮掩了祂漫上赤色的瞳孔。
“但谁叫你现在是个瞎子呢?”
“啪。”
“——嘭!!!”
先是一声碎裂的脆响,随后木器爆破的震声覆盖了周遭的全部动静。
无尽赤色的光芒极力的凝聚、坍缩为利刃,肆意向室内倾泻而出,然而早在那利刃肆虐的前一刻,矮榻旁的冰窗便先一步被锋锐的银芒斩开,四分五裂。
衣袂翻涌,宛如鹤排云而上时鼓起的飞羽,凌歧团身从破碎的窗口翻出屋内,木榻崩碎的气浪扑面而来,银发因风而起,纵情地拍打着面颊。
他握着剑在朱红的立柱旁站定,全神贯注的听着室内的声音,心却不断的向下沉去。
——没有,没有分毫利刃破空的声音,仿佛那些器具都是自行损毁一般。
凌歧当然明了月央之意,失去了视觉的他又该如何察觉攻势的到来?
他听见一声轻笑,祂不紧不慢地说:“我在这里。”
左边!
他凭着直觉向右闪去,匆忙中斩出一道剑芒,虽是仓促抬手,似雪的剑光依旧划出一道毫无缺损的月轮。
剑气与有形之物相撞,破碎成众多细小的赤色碎片,消弭于空中,然而刻骨的痛意依旧在锁骨上绽开,化生为花,涓涓地生根滋芽。
“真可惜。”虽如此说着,月央眼中却没有半分遗憾,紫瞳的中心又微微红了,这次却非神识凝聚的赤芒,而是血液的色泽。
——祂在兴奋。
“要不是你斩掉了一半,你现在已经死了。”
“不过,没关系。”
凌歧知晓下一波致命的攻势即将来临,他出手分明较月央晩,却后发先至,凌厉的剑芒并非像往常一般敛为一线,而是迅速分化、纵横,细碎的剑气霎时交拢成银光熠熠的网,将他周身尽笼于内。
上方传来破碎的碰撞声,凌歧手腕一抖,新的剑光恰到好处的接续了后继无力的剑网,将赤色利刃彻底粉碎。
然而下一刻,腹部的剧痛让他面色一变,猩红的血花飞溅而出,身躯被径直轰飞出去,直至沉重地撞到什么才止住了身形。
——这种速度?!!
凌歧对利器的掌握,对剑气的如臂使指,此时竟成了月央用来杀死他的蓝本。
背脊撞得生疼,他摸索着那粗粝的触感。
虬结的、坚实的、冷涩的。
——是那棵老梅树。
腹部的伤口汩汩流着腥血,赤红的利刃分化为无数细碎的利芒,在经脉间搅动,翻涌出阵阵剧痛。
凌歧不会认不出这是谁的用法。
他拄着剑半撑起身体,将逆涌到喉头的鲜血咽下。
他会死吗?如果他不愿,这当然不会。
这里是仪京,是燕皇宫,是天树庇佑下的国土,凌歧无比笃定,只要他开口呼唤,这致命的危机便能消弭无形。
他也并非不知道月央的弱点,祂的躯体比从未修炼过的婴孩还不如,哪怕是最粗浅的迷烟或毒物都能轻易的放倒祂。
——但明知祂是敌非友的自己,又是为何没有随身备上这些物什呢?
即便是处于如此狼狈的境地,凌歧的脊骨也仍是挺直着的,如同雪中傲立的松柏,始终笔直地竖向天穹。
——因为他那不愿服输的、无可救药的傲慢。
手不可自控地颤抖着,但在握紧剑柄,感受到乌铁寒凉的那刻,凌歧却诡异的平静了下来。
他将那柄寻常的剑从雪中拔出。
腰间袖口环抱着飞鸟的羽翼,祂分明站在无垢无暇的白雪上,却似乎仍独立于梅梢月下。
月央抓不住心中浮光般的幽微心绪,正如祂读不懂自己言语中潜藏的遗憾。
“再见了——”
赤红的耀芒流淌为利刃,于不可视的虚空中倾泻而出,刃锋涌动着绯红的潮漩,似是劲风吹拂下花般的翎羽。
如此致命,如此美丽,像无可违逆的天命般所向披靡地煌煌临下。
凌歧没有动。
他依旧目不能视,但却又前所未有的将自己烛光般的生命看得分明。
来自彼岸的暗影扼住了他的喉咙,在他即将溺毙的前一刻,在那赤刃斩断头颅的一瞬前,凌歧却若有所悟。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仿佛身处暗无天日的深谷之中,草木阴翳,他伸出手,却无缘得见五指。
但一丝天光却如此荒诞地越过重重艰险,照在他的手上,他仰首循着那束光望去,明光在银瞳上打出渺小的光点,恍惚间竟如同它本身的色泽一般。
没有焦点的银瞳兴奋的扩大,他在笑。
他抓住了那一线灵光。
银色的虹膜悄然溃散、蔓延,最后盘踞于整个眼眶,前所未有地明光大盛。
在这命悬一线的刹那,凌歧没有去想任何,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循着心的冲动向天光破晓处挥剑。
——只是普通的挥剑吗?月央还未及失望,那剑芒却发生了改变。
弯月般的剑光并未像先前一样干净利落、朴实无华,无数流银般的碎光被它曳出,像是居高临下的潺潺眼光,又像是天边裁下的一角彗芒。
剑光飒沓如流星,与瞳光凝着同样明灿澄净的淡银,像是他这才真正睁开双眼。
“哗啦——”
赤色的利刃如真正的琉璃般炸裂为粒粒碎屑,无色的破片折射着绯色的华光,如飞溅的铁花又似沸腾的腥血,最终于冷雪上无声寂灭,这声势浩大的消亡却并未阻碍陨落的极星光,它曳着划破天际的长尾,势头不减的劈向赤足点雪的半人。
剑光卷雪,仿佛搅动了风云万象,在铺天盖地的风与雪中,仅有一丝银芒在无尽地蔓延与扩散,直要将天地阻绝。
——!!!
燎原烈火固然暴虐灼人,那普天之下全部的冷雪,又是否能浇灭沸腾的心火呢?
月央本能地感到心悸,那是一种如影随形的,自诞生之初便缭绕在神魂之中的恐惧……如若正面承受这一记,祂定会遭受重创——不仅仅是这副祂毫不在乎的躯壳。
那又如何?让祂退让半步,这绝无可能!
在凌歧的眼睛出现异状之前,毫无觉醒迹象的瞳力反而较现在更强——他现如今仍无法承载这眼瞳全部的威能,因此他不可控的部分就会暂时被封存,并随着他的成长而逐步解封。
——现在这一瞬之间的爆发,虽仍对祂存有克制,但无论如何……绝非到先前完全豁免的程度!
白发的少女依旧未动半步,赤色的漩涡彻底在祂瞳内迸发,濛濛的赤雾随着飞扬的雪发升腾而起,变幻无穷、包罗万象。
月央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漠然,那是一种完全不归属于人族的冷,祂的面容逐渐走向扭曲、模糊不清,最终被遗落在人潜意识的边角,似一抹不应降临于此的雾,终将消散于日出之前。
抛弃了现下已无用的利刃,月央再次采用了祂最娴熟的运用方式,与日前的小打小闹不同,祂平生首次调动了自身全部的力量。
赤红的浊雾在无限延长的一瞬内沉降为涓涓的液滴,汇集为声势浩大的洪流,水声潺潺,无尽的潮漩在这条河上永不停歇的飞旋,但它却显得无比单薄,像日光下的晕轮亦或潮汐裹挟的浮沫,诸如一类虚假的附庸与幻影。
在这一瞬,所有有灵智的生命都听见了神魂高歌着的嗡鸣。
重漩的浊流与分雪的彗芒相撞,炫光与声浪浩荡地吞没了周边的一切,雪浪排空,露出雪下穷冬垒积的冰壳。
琉璃般的天树依旧纹丝不动,却悄然间将一切风波按下。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在碰撞的震响中几不可闻,在月央耳中却无比清晰。
皓腕上绽开了一道漆黑的裂口,它不断逸散着灰烬般的碎屑,裂口内看不见分毫血肉与骨骼的踪迹,有的只是空无的、深渊般的漆黑。
月央平淡地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随即身形一淡,彻底隐没于天地间。
直至此刻,那被招式相撞而卷起的陈雪才纷纷落下,仿佛天地间又下起了永不停歇的新雪。
察觉到面前再无人影,凌歧阖上了眼,两道温热的血痕从阖起的眼中流下。
他内心甚至很是愉悦——虽然这短短几天他所遭遇的生死危机比之前六千年还多,但两千年未见复明的眼睛终于有了起色。
瞳力爆发带来的损耗使他敏感的眼睛像针扎一样疼,又似无数小虫在其中啃噬,一口口的剥皮挖肉。
越过了生死的危机之后,后知后觉的疲惫如潮水般漫上,在彻底被黑潮吞没的前一刹,少年强撑着嘟囔道。
“……交给您了……大人。”
红衣乌发的女子踏在雪上,她环顾了一圈周边的狼藉,最后将视线锚定在伤痕累累的长子身上,叹了口气。
她倒真没想到他们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态,哪怕贵为燕皇……还是不免要为家里的逆子善后的。
“真不叫人省心。”凌芷蹲下身,用染了蔻丹的指甲戳了下凌歧的脸,留下弯月般的浅印,“楚国打过来朕就将你供出去当童养夫。”
她略有生疏地将自己的孩子抱起,突然有些想不起来上回被他依赖是什么时候。
算了算了。
反正都还是孩子呢。
月央试图干掉凌歧3/1
因为发现真伤没用于是决定用物伤输出の月央:(这玩意儿可比即死管用多了.jpg)
卷王歧VS挂壁央
这章歧属于克制+爆种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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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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