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轻巧地跳进车内,没给身后半分眼神,凌歧顺着扶在门边的手看上去,虽然他仍看不太清,但还能认出车夫那张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庞。
“啊,差点忘了。”白发的半人也注意到了他视线的落点,眼中赤光一瞬明灭。
车夫憨厚的挠了挠头,本身涣散的瞳孔重新拥有了焦点,动作却仍含着几分大梦初醒的恍惚与迟钝,他转身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又蓦然想起车门还未阖上。
“啪——”
在车厢内诡异的沉默中,外界的天光重又被阻绝,片刻后轮毂规律的转起,继续朝着有风赶去。
真是方便的能力,凌歧都有些羡慕了。
“在这里见到我,你很意外?”未听见凌歧的答复,月央又执着地问了一遍,紫瞳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他未曾像在仪京般精致到每一根发丝,而只着着连身的墨色深衣,腰间系上深蓝的革带,虽仍是宽袖,却并不像宫装那般飘逸,只有端方的气度未变。
虽无什么金玉暗纹傍身,但懂行的人一见衣料便知不凡,剪裁也算精致,将一个尝试隐姓埋名却没有经验的公子哥形象展现的淋漓尽致。
——天地良心,凌歧本来是准备认真伪装成百姓的,奈何燕皇准备的龙马直接让他的计划胎死腹中,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
“自然意外。”凌歧倒是坦诚,银瞳探究地望向祂:“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醒。”
“我吩咐她下的可是围猎时对异兽的量,本想能让你睡上个三五年。”
这还得归功于月央对人族的不屑与轻慢,这才让祂对明显异样的香气视而不见,同时也让凌歧下迷药的计划无比顺遂。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你没想错。”月央笑盈盈地半眯着眼,毫不见外的坐于他身侧,打量着方才被凌歧随意扔去一旁的画卷。
祂似乎总是爱笑的,即便祂自己也不清楚为何。
银瞳安静地凝视着并不甚清晰的人影。
真是稀奇,他分明未曾清楚地看见月央的五官,此时却似乎能窥见祂的笑颦。
祂并未即刻回答。
白发顺滑地从肩上溜下,月央勾起一缕,用手指将其层层卷起。
祂一点一点的勾着、缠着,偶尔又漫不经心地搅了搅,发丝嵌入齐整且圆润的甲缝,一抹稀薄的云气也嵌入了祂的眉目。
在此刻,凌歧眼前仿佛也蒙上了同样的云气。
此身从未隐于薄雾,此心却从未脱出,即便驱使着人类的躯壳,月央却从未将自身划为凡人。
祂由衷骄傲着自身不同于人族的一切,尤其是这超脱于尘世的无垢雪发。
月央捻起一撮发尾,自得地冲凌歧晃了晃,发尾一扫一扫:“你迷倒了这副皮囊,这着实不错,但你并没迷倒‘我’。”
“你是说神魂。”
“当然,我自己解不开,难道还不能让其他人族来帮我解药吗?”
她垂着眼睫,真切的恶意在空无一物的瞳底中翻涌,然而祂确实是不带半分杀气的,像镜面映出的刀尖铁树:“下次记着把那些蝼蚁屠戮殆尽,就不会叫我出来坏事了。”
“那便没有下次了。”凌歧当机立断地噎了回去,他语气与面色皆是平静的,却反而叫这话语多了几丝讥讽:“你远远不够一城人命紧要。”
他也不再去问月央是怎么寻得他踪迹的,毕竟……他又不是没带其它人出来,车夫与暗卫,不都是祂能随心把控的人族么。
月央紧紧盯着凌歧,紫色的瞳孔扩大,与眼白间分明的近乎突兀,祂就这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专注的近乎瘆人,那种毫无余裕的眼光似水一般,渗漉入凌歧周身的每一寸,粘腻而又阴冷。
在此刻,祂身上那种似人而非人的气质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月央披着那张倾城的人皮,但其包裹的却是一颗彻头彻尾地妖物之心。
“——你将我,与蝼蚁作比?”
这句话像是从喉咙中嚼碎了吐出来的,哪怕从自己口中说出也足够使人作呕,凌歧甚至做好了祂顷刻暴起的准备,但说出那句话后,月央反而突兀地沉寂下来。
祂只是意识到了一点。
“你也是人族。”
而将一切都为同族血亲奉上,这天经地义,偏私更是理所应当,这足以扑灭月央的怒火。
凌歧冷眼旁观着祂情绪的变化,他并不全懂,但也不感兴趣。
——真是不可理喻。
但他还是要被迫与祂同行了。
凌歧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微动,画卷便从月央身边飞回他膝上,他一瞬不移地盯着画上的妖蛇,却并非是为了汲取知识的必要,而只是用来彰显他对月央的忽视罢了。
被他忽视,月央也不恼,而是歪着头倾身探过去,毛绒绒的发顶挡住了凌歧大半的视线。
凌歧:…………
祂丝毫未发现,或者说是分毫不在意凌歧的郁卒,若无其事地自说自话:“这是你要去那个有风的原因吗?”
紫瞳中倒映着各种妖蛇妖蟒的身影,月央嫌弃地皱了下鼻:“好丑。”
“自然丑陋。”少年少有的对月央表示了赞同,“那种来源的东西,定是与美无缘的。”
“至于我前去有风的缘由……”剔透的银瞳斜瞥向祂,即便眼前依旧模糊也敏锐地捕捉到了月央视线的落点:“这与你有何干系?不是你亲口说的不需要在乎。”
月央理直气壮地回答:“现在又想知道了,不行吗?”
齿尖抵着下唇,他将若有似无的笑意抿进唇角,凌歧彻底暴露了自身的意图。
“可以,但你要用两个要求来换。”
白发的半人略带新奇地看过来,声音如敲冰碎玉一般清灵:“有点意思,你说来听听。”
“第一个要求,在回到仪京之前,你不能无故伤害人族,也不能妨碍我做事。”
凌歧颇具心机地将两个要求糅合为一,月央并非听不出来,但祂也不在意。
“跟没有一样。”祂傲慢地品评到,“我只对我做不到的感兴趣,比如杀你……可惜这点我暂时没办法。”
“那便再好不过了。”凌歧轻嗤一声,虽说就算没有约定,月央约莫也不屑于对寻常人族出手,但他要将这一点敲定。
身为皇储,他必须将威胁国民的一切危险扼死在襁褓之中。
“第二个呢?”月央矜傲地扬着下颌,端着十足屈尊降贵的姿态。
银瞳落在飞瀑而下的白发上,那纯粹的雪色如此显眼。
“先欠着吧。”凌歧摇首,“待我需要再告知你。”
他将三月前与母亲的会面徐徐道来。
……
壶下无火而自沸,青铜的壶底压在金银彩绘的漆案上,恍惚如同描金的龙头昂首吐火,烧了这一壶水奉上。
朦胧的水雾从壶口喷出,模糊了左右两张相似的面庞。
采摘生茶煮软,投于水中,经过烹煮后制为茶汤,本可配盐、姜、橘皮等配料调味,但凌歧素不喜纷杂的味道,因此只择几片薄荷与茶共煮。
“朕想要盐与橘皮。”凌芷幽幽叹到,语气轻飘飘的,无端的做作。
凌歧懒得陪母亲演下去,硬邦邦地回话:“那您自己再煮一壶。”
茶煮毕了,凌芷身为燕皇自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的,由她的长子将茶汤倾倒在各自的瓦盂中。
红褐色的茶汤形成均匀的细流,醇厚的茶香中沁着薄荷的微凉,落于黑色的盂中,发出规律且平静的水声。
“大人。”隔着连绵不绝的水声,凌芷听见了少年的声音,“我想去有风。”
她霍然抬起银瞳,瞳孔中比他略深的银无边翻涌。
凌歧还是未生出爪角的幼蛟,而凌芷不同,她已君临北国足足五元,近七十万载,早已拥有腾飞的勇力。
即便她们是母与子,但出身帝王之家,便绕不过一点。
——在成为母子之前,她们便已是君与臣。
天旋地转,仿佛巍巍雪山负压而下,压坠周身,在魂灵溺毙的震悚中,他执着地盯着燕皇的银瞳,即便生理性的泪水进一步朦胧了视线也依旧毫不动摇。
那短暂的、失控般的威压只存在了一瞬,凌芷随后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是漫不经心的笑容悄然从脸上褪去。
“朕不记得向你透露过什么。”
她强自按耐着失去掌控的烦躁,前半生的经历给她烙下了无法磨灭的本能,一旦死守着的秘密被预料外的旁人所知,即将迎来的或许就是和先代一样的下场。
怀帝急病暴亡,这可笑的定论现在仍篆在《燕书》中。
“您桌上的信笺。”凌歧缓了下直面威压的心悸,“我问过宫人,说是大姑母寄来的。”
他口中的大姑母,指的是凌芷的长姊,也是她唯一信任的手足,凌歧知晓两人间牢靠的同盟关系,也自然会多想两步。
“姑母名为游历国土,实则也是您在外的耳目,她除信中偶尔写些见闻做戏给些旁人看外也鲜做无谓之事。”
极浅的银瞳中闪过一丝亮光:“而这次姑母却寄了些蛇干来,说要给大人尝尝鲜……可这又有甚可尝的呢?”
燕国最北的有风城居于九思山脉之下,这被燕人视作“圣山”的山岳是天然的封印,镇压着由天穹之外邪气滋生的天魔,那些天魔降世之后总是呈现出些蛇蟒的姿态,也是燕地很大的肉食来源。
蛇肉早就是习以为常的食物,又为什么会让姑母特意寄来?
——除非它就是讯息本身。
母亲轻飘飘地一叹,叹息中沁着了然的笑意:“所以你去翻了朕的食盒?”
“毕竟姑母总不会寄到我这里来的。”
“然后你翻到了那片蛇鳞,回去在天魔图谱上找到了它的所属,于是现在来试探朕了。”
红衣的燕皇替他补上了后面的经过,用手揪了下凌歧的耳朵:“鬼机灵。”
很好,那接下来就是最后一点猜测了。
凌歧隐隐压抑着即将验证猜想的愉悦,这种抽丝剥茧的感觉使他着迷:“您分明不喜在帝蟜祭日上向娲皇献上祭舞,却突然宣布要亲临有风主祭,是不是……”
那双和他几近一模一样,却瞳色稍深的眼眸阖上了。
“是,都是,九思山的封印或许是出了什么问题,有零星的天魔流窜而出,朕当然是去掠阵的。”
凌芷看见自己长子的面庞上闪过一线极快的欢欣。
养气功夫还不到家。
她这么想着,于是便慢条斯理地堵住了他后面的话:“但你替朕先行进山探查,不行。”
那张秀丽的脸上流露出不甘,凌芷看着这张和自己肖似的面容,倒觉着有些直面过往的怅然:“朕不会让你去冒险,哪怕有长姊兜底也不行,现在想杀你的人……可比巴不得朕死的人还多。”
凌歧垂眸看着波澜不惊的茶水,他依旧看不清其中映照的自己,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璨银色,像天际陨落的彗芒。
——那是他眼睛的颜色。
比凌姓的其余任何人都更淡,上一个拥有这样瞳色的人,是燕元帝凌尔云,她是燕国的开国之君,也是统领人族开拓北地的第一人。
燕国凌以瞳色深浅来判定瞳力的资质,故他一降生便迎来了数不清的关注,又无一与他相关。
与元帝相仿的瞳色,当代燕皇的独子长子,这些重要,“凌歧”却不然,哪怕它们都是凌歧的一部分。
凌歧知晓自己现下没有让所有人认可的资本,但……他还是不甘。
炽火在心中灼燃,燎烧着喉头,使他近乎冲动,却又无比冷静地吐出了僭越的话语。
“我不是您,大人。”由于充血,凌歧的耳尖染上了淡红色,“您也绝不是怀帝。”
“为何要因可能的变故而裹足不前?您不该如此畏手畏脚、优柔寡断。”
这话绝不应由人子、人臣说出,但他自幼便被从父后膝下抱走,由凌芷亲自抚养,两人间也不像寻常天家母子间尊卑分明。
凌歧笃定这种程度的僭越不会被凌芷在意。
果不其然,他看见母亲的面色沉了下来,但她也并未小惩大诫,用紧攥于手的皇权彰显自身的权威。
燕皇端起杯盏叫他退下,只说让她再思索一二,然后便是天树下月央撞见的一幕了。
“就这样?”月央看起来有几分无聊,手指自脑后顺至发尾,祂一下下捋着白发,仿佛在说——就这点破事也能扯这么久?
凌歧本欲反唇相讥,有风一旦沦陷,燕国最核心的北部半域必将唇亡齿寒,半数国民的性命怎能视若尘泥,但他转念一想,一人之命与众人之命在月央心里,大概也不算有分别。
——不过是同等的无用罢了。
他扬起眉梢,指向月央进来时那道暗门的方向:“那你请便。”
“……?”
月央将紫瞳转过去,眼里带着不明显的疑惑。
“确是无用的旅途,你若不想去就自便,以你的手段,回到仪京定不算困难,就不劳烦陪着我在车中枯坐了。”
才不。
祂学着凌歧之前的样子翻了他一眼,随后便把他手中的画卷抢过,自顾自地翻看起来,紫瞳每扫过一隅,那处便龙蛇翻舞,好似真正活起来了一般。
银发的少年也不去跟不讲理的非人较劲,而是另从衣袖中抽出了本书册,眯缝着眼睛努力辨别着其上的小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来。月央偶尔抬眼看向他,也只看见书封上写着些什么。
——“要成剑修,必先……”后面的字被他的手挡住了,月央看不大清,倒是看见了其下更小的一行墨字。
师问寒,这应当是个人名,月央很快失去了兴趣。
……
轮毂压着前车的车辙,川流不息地赶往北方的边城,龙马咴咴地踏着云气,直到二旬之后,火光连成的屏障顶替了初升的日光,照亮了车队的前路。
队首的大汉一把将浸透成深紫色的面巾扯下,啐了口扑面而来的细小冰粒,在寒风中扯着嗓子嚷嚷到:“姊妹弟兄们,我们快到了——”
他的嗓音沙哑,却在风中拉的很长很远。
凌歧放弃了拼凑书上看不清的蝇头小字,月央的头正越垂越低,被这一声吓得困意全无。
两人同步地抬起头来。
“前方万里,有风——”
月央宝宝你是一个很不正常的宝宝
本来这个副本是为了给她铺垫的,但她大概第一卷都会比较若即若离的样子,毕竟她就是这么个比较游离的家伙(不是人也啥都不太在意)
歧成长线会比较明显,央主打一个心灵的成长,她基本上开局实力就满级了
两个人后面和现在差别都挺大的(导致我写少年疯狂卡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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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两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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