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帝蟜祭日七十日的节令仍有五年时日,这时间看上去不短,但对有漫长生命的修士而言也并不算长,在燕国中,哪怕自诞生起从不修炼之人也有万年寿数,五年弹指间便可越过。
有风,乃至整个燕国都在为这万年一次的祭典做筹备,以冻土塑像作为传统民俗之一,也自然不可或缺。
为庇佑北地的大母神塑像,将祝愿用黄纸朱砂封于像内,以祈娲皇道途顺遂,永乐无忧,据传将幼儿贴身之物在娲皇像前供足七七四十九年,便可护幼童免于夭亡。
凌歧用刻刀精细地在手中泥胚上划出眉目,他也是初次经历祭日,但平日涉猎过阵之一道,握刀还算得上稳当,经过昨日月央凝出的幻象,眼前也较以往清晰了些,大概是祂力量的影响进一步促进了瞳力掌握的速度。
他仿着一旁图画上的人蛇,细致地将多余的土泥撇去,描画出祂慈悲的眉目。
他刀下的大母神,神态间满是柔和慈祥,姿势却是伟岸的,锋锐的,与旁人所常描绘的不同,那条长尾不是优美的迤逦而出,而是微蜷着,隆起的骨节似大地的脉络,逶迤着群山的威然,那是一条力胜于美的蛇身。
“你刻的和他们都不同。”身旁传来祂的声音。
凌歧抬起分明的银瞳,在窗外夕阳融融的暖光下竟显得有些朦胧。
他将户主支了出去,这栋房屋内除了高高矮矮姿态不同的帝蟜圣像外,也只有他和月央两个活物。
“神祇……虽有神之名,本质也只是生灵而已,只不过拥有了常人难及的伟力。”
“祂们或许存在,一旦为人所传唱,过往就将涂抹谬误,大能者被凡人的信仰重塑,便诞生出了神。”
凌歧刻好了这山岳般巍峨的蛇身,他将它置于案上一旁,让它正朝向月央的方向。
“我刻的与他人刻的,不过都是按心意重塑后的伪物罢了,并非神祇本身,也谈不上什么分别……不同的是人而非神。”
他语气中并无半分虔诚,姿态也平静,月央却似看见了什么有趣之物一般,突兀地笑起来。
“你不信神 。”清灵的女音一字一顿,每一字末都刻意地咬下,让音节清脆地从唇齿间蹦出,“方才那个雄……男人,可是念念不忘着祂,心音里全是些敬神的祷词……反倒是你,明明从我这里得知了蛇神存在的实证,却依旧不信祂。”
“信仰与相信,本就并非同一。我相信娲皇存在,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信奉祂,事实上我将祂看作……一个可敬的前辈。”
月央品评到:“傲慢。”
不去信奉而将神明视作追逐的目标,真是傲慢。
说罢,祂垂下头,开始用心描摹着手中的泥塑。
说句实话,最难为月央的,或许并不是形体的勾勒、五官的描画,而是准备泥胚本身。
祂和凌歧同时起步,然而凌歧都塑完了像,月央才刚刚结束了那“水多了加土,土多了加水”的漫长过程。
——谁叫那个雄性的人族,这家泥塑店的掌柜在教授时用的都是“适量”“少许”这些字眼。
——祂落刀很快。
看着月央在泥胚上落下一道道印痕,凌歧这样想到。
祂不像他,或者是绝大多数人那样,要对着图画或描绘的本体落刀,仔细揣摩着,生怕手中的塑像与原型不符。月央每次动手的间歇却近乎是相同的,祂从未停下思索塑像的形貌,仿佛那样貌早已刻入祂的骨肉本能,早已与祂融为一体,因此必不会出现分毫谬误。
这种熟稔,凌歧只在某些帝蟜的虔信徒上看到过,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以双手为神祇赋形,却也断不可能呈现出月央此时的这种神态,这种景仰与散漫共存的姿态。
拜倒在黑山长尾下的匠人,尽管早已将神祇的一颦一笑镌刻于魂灵之上,一勾一划却仍是敬慎的,唯恐半分错漏亵渎了心中的圣神,而月央,祂眉眼间却仍是漫不经心,手下的似乎并非冻土塑的神像,而是祂的心跳、祂的吐息,这些祂与生俱来的东西,因此不必紧张,无谓亵渎。
但凌歧所确信,那双镜面般朦胧的眼瞳中,又的的确确映出了某些镜内的物什,不再是他人他物简单的映照,而是真正属于月央的情感。
——不懂人心,也不屑识得人心的怪物,也会真切地孺慕着、景仰着、爱着什么吗?
泥塑上逐渐呈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容,从眉的弧度、眼尾的走向,甚至那暗含着冰冷的神态,都让凌歧悚然一惊。
……这简直就像是……
“不许看!”初见时那种冰冷的不悦再次浮现在月央的脸庞上,祂用力量模糊了凌歧对那泥塑面孔的认知,赤红的光芒从月央的瞳孔中爬出来,以刺的姿态张牙舞爪的环绕着祂……和它。
我,的。凌歧看见月央冲他做着口型,那些泛着寒光的赤红长刺也随之柔软下来,它们向下温驯地垂着,像羽翼般将祂层层包裹。
银瞳不屑地向上一翻,随即姿态直白地看向房间里其余的娲皇像。
他才不稀罕看月央雕了什么。
——所以昨日,祂那暗含着亲近的神情,果然只是他视线朦胧间的错觉吧。
这样闲适的时光,在五天后便被打破了。
那日清晨,凌歧在小二送至客房的膳食盘底,发现了一张字条。
他将字条拾起,上面用细而斜的字体草草写了一行字,凌歧用手指缓慢地抚摸过去,感到一笔一划的转折处都凝了极寒的冰棱:“明日辰时,泥塑坊。”
他皱起了眉头。
月央看他皱眉,还以为是因为又急转直下的视力:“你又看不见了?”
“今天是比不得昨日……”凌歧说到一半,突然灵光一现,明了了祂的误解。
“不是因为那个,姑母送消息来了。”
“所以?有什么不对吗?”月央怏怏地垂着眼皮,对人族的纠纷没有丝毫兴趣。
凌歧的视线仍虚虚地凝在空中,眉头簇成一团。
大人此刻能安然处于寒诸边界而非驻守于有风,这说明封印情况还算稳定……事实也是如此,据大人所言,现下只是发现封印边缘不稳,零星流窜的天魔也已被及时诛杀,他此次前来有风也是象征意义更重,意味着母皇已逐渐允许他参与到国事之中。
但姑母传讯如此急促……是情况有变?
那双银瞳中的阴云散去,恍若天光乍泄。
“罢了。”
月央闻声望过去,只见他口中含糊念到:“天上火君,祝融正神,气御朱明,正阳有含。”
纤细的火苗自他指尖升腾,火蛇顺着字条边缘攀附上去,将它燎烧得一干二净。
“明日辰时,我们再去趟泥塑坊,姑母会在那处候着。”凌歧对祂说。
白发的半人一向不关注这些,只惰怠地眨眨眼皮默认下来。
推开古朴木门的一刹那,满溢的寒气扑面而来,门的移动卷起凝着细小冰粒的风,打在凌歧的脸上,身上。
作为北地土生土长的燕人,他并不厌恶这种寒气。
凌歧并未端着储君的架子,而是持对长辈的礼节长揖而下:“凌歧见过姑母。”
端坐于屋内的,是一个冰砌雪塑的女子。
她眉眼深邃,从面容上的细微处带出几分异族的影子,除了燕国凌标志性的银瞳,她不仅发是透着淡蓝的月白色,连平直的细眉与浓密的眼睫都是蓝的,末端隐隐凝着冻结的霜痕。
女人没有安然受这一礼,而是平静地起身,与凌歧同步地长揖作礼。
直起身来,凌岚将潺潺的瞳光投在凌歧身上,语气也无半分起伏:“瞳力初步觉醒了?”
凌歧颌首应下:“是。”
“不要操之过急。”凌芷淡淡地关心了一句。
两人都是不怎么热络的性子,寒暄过两句后便短暂的陷入了沉默,这位高贵的亲王默默在心底组织好了语言,正打算告知自己的堂侄提早唤他的缘由。
但在开口的前一瞬,她心中漏跳了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绕过了大能者本能般的灵力探查,身处于咫尺之间。
凌岚直觉不对。
她一向行动果决,银链拴着的斧刃凭空浮现,冰蓝的刃尖几近透明,凝聚着极致的寒意,却连分毫力量都未外泄。
月白长发的女人将斧刃甩出,眼瞳中心的银微小地流动着,斧尖所朝向的一隅便仿佛凝固在了时光中,与普世分割离去,即便那伟力足够移天换日,也未损毁半分屋内的陈设。
“姑母,等等!”
凌歧站在咫尺之间,却被安然无恙地摒弃在攻击以外,他急忙开口,然而已经晚了。
凌岚听见他的阻止,本想强行将链斧停住,可在她动作之前,那苍白的手便自行抬起,法器也消弭于空,重又沉眠于神魂中,于是那浩大的灵力终究未曾落于实处。
这种诡异的感觉……仿佛有人代由她控制了躯体,于是它便自行“活”了起来。
这种能力……凌岚不明显地沉吟片刻,随后那碎玉般的清冽声音响了起来。
“原是二殿下。”
在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凌歧身旁,也是那攻击所指向的方向……不,这并非是出现,祂分明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到此刻这身形才终于允许被神念所捕获。
紫瞳中平淡地倒映着凌岚的身影,这目光淡的甚至称不上是“注视”,它全然不关心面前是何人何物何景,只是偶然间冰冷又不带情绪地映出一角世间罢了。
但就在下一瞬,凌岚却真真切切地在半人皇女的眼中望见了自身的身影。
月央本对她不感半分兴趣,然而这前提是——祂未曾在凌岚身上感受到自身血亲同族的气息。
白发在身后翻涌着,祂眯起紫瞳,初次将这渺小的人类放入眼中。
“你见过……我的血亲?”
虽如此发问,月央却并没有让凌岚作答的意思,祂直接翻阅了她的记忆。
在经年前的一隅中,月央发现了一片濛濛的薄雾……那是被刻意掩盖的记忆。
那股力量如此熟悉,不是父亲那种类型相同却来源迥异的力量,它与月央有着近乎完全相同的气息。
月央无比轻易地解开了这份力量的遮盖,就像用左手去紧攥右手般毫无阻碍。
与此同时,这隅记忆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于女子的心中,水落石出。
于是月白发色的女人开口道:“百年前曾见过令兄一面。”
百年前……?凌歧眼神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些什么。
虽说月央只与他相处了短短的几月,但这并不意味着祂来到燕国的时间仅有数月,在二人初见之前,月央便早已身在仪京,只是闭门不出罢了。
月央从楚国来到燕国的时间……算起来也约莫是百年长短。
月央将神念探入凌岚的记忆中,与此同时,另一股相同的记忆通过与生俱来的联结从半身的兄长处汩汩流来。
百年前,也是在这有风城,凌岚见到了一向深居简出的月氏子……也是这一代的半魄。
斑斓的夕日笼罩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之上,钟楼上历经数万载的青铜钟被敲响,宏亮的钟声在霞光中震荡,撼起悠悠的余音。
已至申时,铜钟将鸣九响。
蓝发的女子傲立于高处,她俯视着整座城,隐隐的违和却缭绕上心尖,仿佛挥之不去的阴翳遮蔽了与生俱来的明瞳。
“铛!!!”
最后一声钟鸣重重的扣在她心间,在这震耳欲聋的嗡鸣中,心神与眼眸一并恍惚,而银瞳却偏偏在这迷幻的恍惚中捕捉到了外来者的身影。
飞瀑而下的长发是无瑕的白,银装素裹的雪国从不缺纯白的色彩,世上不会有永远无垠的雪。
真正的覆雪早揉入天上霞光,满头霜雪却依旧洁白如初,它们像雾,像烟一般缥缈地浮沉,仿佛是某种不存在此世的质地。
他立于城门下,眺望着连绵的尾山,却荒谬的让凌岚浮现出一个念头——他看的不是那座圣山。
蓝眼的少年看着黑山迤逦,却更像是在通过它看一些其它东西,一些光是想着就能让他无比欢欣的东西,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向冷待世人的月氏子露出那样一副神情。
被晚霞点染的只有冰蓝的眼瞳。
橙与黄与赤与紫,溶溶的天光融化在一池冷色中,混出了一种崭新的,名为幸福的瞳色。
月煦站在城墙之下,他不在乎是否有人注视着他,不在乎嘈杂的人族,不在乎那座山——
——他只是比照了一下到那兔耳石板的距离,谨慎地、严丝合缝地将足尖对齐……就像他所看到的那样。
然后他抬眼望向蛇尾般的高山,眸光遥遥穿过山石的阻隔,落至时间之外。
在这他全然漠视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仅有足下的方寸与眼中的群山是真实的,因为祂曾于此遥望。
身形与月央的身影完全重合时,月煦仿佛也融化在了他本应不在意的一切中。
——他突然感到无比的幸福。
这份记忆早被他所干涉,被凌岚淡忘,现如今才在月央的影响下被她所回想。
凌岚与凌歧不知道在这短暂的瞬间月央看见了什么,白发的半人眸光一下子柔和了起来,祂垂着眼睫,缓缓地眨掉了眸中流出的片刻欢欣,连带着看凌岚都友善了不少。
——这种事也值得刻意瞒着我吗,哥哥?
月央一下对这姑侄间要谈的事毫无兴趣,祂转向门口的方向,冲凌歧扬了下下巴:“快点结束。”
话音还悠悠盘桓在空中,人影却已消失在眼前。
凌歧收回视线,对上了姑母那双淡漠的银瞳。
“情况有变。”她说。
“你即刻进山。”
突兀的拉出月煦溜溜
哥哥是铁男二(确信)一种互相控的兄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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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神与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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