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完，吴雨晴和晏曦两人连哄带劝陪着Leo上楼睡觉，只剩Kevin有些茫然地站在灯光下，看着自己的身影清晰投映在玻璃上。
细密的雨珠敲打窗户，在镜像版的他身上洒下一片雨幕，仿佛折叠了时空，让Kevin与早些时候那个站在外头向内看的自己对望着。
你当时在想什么？他问那个自己。
你现在在想什么？他也接收到那个自己的提问。
这个问题就像一把冰雨做成的刀，瞬间劈开了室内柔光烘托出来的那点温情，顺便甩了Kevin一脸湿漉寒凉的水珠，让他清醒。
“还特意到这来欣赏自己的剪影，真有雅兴。”
窗子里，晏曦从他身后的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一开口就连嘲带讽。
可Kevin听了倒是心里一松。
他还愿意交流，话说得再难听好过连人都找不到。
Kevin与晏曦的影子视线交汇，微笑着，用刚刚跟Leo说话的声线问：“有空聊聊吗？”
“我说没有你就滚蛋吗？”
“你没走我就当你同意了。”
“该走的是你，江先生。”晏曦这么说着，自己却先推门出去了。
Kevin刚要喊住他，却见他出门后并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门口屋檐下背对着光也背对着自己。
这是愿意交流的意思？
Kevin跟出去。关上门不让外头的寒湿空气涌进室内。
“还想说什么？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晏曦不等他靠近就直接开口。
拉黑失联，态度挺明确的。Kevin想。
“违约金照赔，律师周一会联系你们。”
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到了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不耐烦里还带着点厌恶。
Kevin知道他现在确实不占理，但又难免觉得冤枉，这么想着他开口时语气也失了往日的平和：“就因为Jessica的死你就又要甩手不干了？”
话才出口他就觉得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晏曦听他这么说唰地转头瞪过来：“就因为？”
他深吸口气，尽量控制音量不要太大，可语气却硬到极点：“一个人的性命在你们看来就那么不重要？！”
“重要。”Kevin倒是缓和下来，“可对很多人来说还有其他重要的事。”
晏曦呼吸很用力，像要把怒斥咽下去，丰满的嘴唇已经抿成一条线。
Kevin看在眼里，快速解释：“导演女儿马上要去国际学校，光学费一年就要二十多万。摄影师家双胞胎还没满周岁，奶粉尿布座椅摇床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一年下来也要大几万，还不算保姆月嫂定期检查。灯助还是学生，靠打工给自己赚学费。其他人……”
他语速放缓：“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难处。这个项目不是只关系到一个人。”
见晏曦紧绷的脸随着自己的话慢慢放松，Kevin用自己最柔和的音调，叹息地说：“Jessica的死确实令人唏嘘，但是这个项目如果不能进行下去，难过的人和家庭会更多。”
晏曦撇开头不看他，目光穿过雨幕不知落在院子里的哪一处。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你们给Jessica安了个什么死因？”
“我不清楚。”Kevin摇头。
“不清楚？”晏曦显然不信。
“领导的事，我们这些小喽啰哪知道那么详细。”Kevin露出个自嘲的苦笑。
“哼，你不知道，我知道。”
晏曦咧咧嘴，那表情像有人在他面前连唱了三天跑调版十八摸，又恶心又嫌弃。“自杀。从出事到现在才几个小时啊？手段了得啊！”
Kevin没说话，眼前浮现Jessica被吊在树上的画面，能硬扭成自杀，李总肯定使了不少力气，或者不止李总。
“你说了那么多人的难处，那你知道吗？一旦Jessica被定成自杀，就意味着她所有的人身意外险保险公司一分钱都不会赔。”
看着Kevin瞬间怔忪的表情，晏曦继续道：“而Leo很快要被送去乡下外婆家，祖孙两个只能靠一年几千块的补助生活。”
说完他就走进室内，关门时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江先生请回吧，不送。”
门被咔嚓一声锁上。
Kevin看着他走上楼，细瘦的背影一左一右随步伐轻轻摇晃，转过楼梯拐角时，托育中心一楼灯光瞬间熄灭。
原本幽暗的院子此时倒因为街边路灯和应急灯显得明亮起来，照出斑斑树影投在玻璃窗门上。
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映，带着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有些沮丧，但如果就此放弃，这个项目前期投入就全白费了。
他得好好想想，也许还有可以两全的办法。
晏曦陪了半宿，前半夜Leo睡得不安稳，隔一会儿就会惊醒，好不容易后来抱着吴雨晴睡熟了，他才抽空下楼喝杯水。
黑暗中一个黑影杵在楼梯口，吓得他差点脚下一空摔下去。
“谁？”
他立即开灯，看到Kevin的瞬间嘴里差点飙出脏话。
“鬼啊你？不开灯不出声在这等着吓谁呢？”晏曦压低音量，磨牙声几乎比说话声还大。
“等你。”Kevin说。
晏曦看着大门皱眉：“你怎么进来的？”
“不重要。”Kevin走到他面前，“我有事跟你商量。”
“没什么可商量的，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晏曦绕过他往茶水间走。
Kevin没有跟上去，看着他的背影快速切入正题：“你是不是怀疑万超跟Jessica，他们俩的死有什么关联？”
见晏曦果然顿住脚步，他继续道：“你答应回项目是为了万超吧？吉他手只是借口，即使我没找到人选，你也会回来的。对吗？”比如用被吴雨晴的真诚恳求打动之类的借口……
晏曦肩膀略沉，轻呼出口气缓缓转身。
他的脸明明被光照得清晰，清晰得Kevin连他睫毛的翕动都能看见，却分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摸不准他的态度，Kevin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像自说自话略感尴尬，但却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可以让晏曦松口的办法了。
“你觉得万超出事不是意外，想查清他的死因，对吗？”
“Jessica出事，你怀疑两个人这样先后死亡有什么关联。你想用自己再次退出项目逼迫公司，用回归项目换他们配合警方查清两起案件，对吧？”
Kevin说一句就上前一步，距离拉近也让他更加看清了晏曦的脸，和他眼中快速闪过的情绪。
“没用的。”Kevin直接否了晏曦的计划。
见他似乎不信，继续解释道：“你也说了几个小时就能把明显他杀的案子压下来定成自杀，李总再求爷爷告奶奶，就算把自家祖宗都挖出来求一遍也办不到。”
晏曦明白他的意思，闭上眼像在嗤笑自己愚蠢：“是Rossini高层。”
没错。
Kevin点头，他们小小一个活动公司能有多大能耐？李总跟他说处理好了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是甲方有人出面了。
要保的也不是他们这个小项目，而是Rossini自己的品牌声誉。
“我可以帮你。”Kevin说，目光灼灼看着晏曦，“帮你查清万超真正的死因，帮你给Jessica的案子重新定性，确保她家人能拿到保险理赔。”
他把自己的承诺托呈到晏曦面前，眼神坦诚又直接。
晏曦目光与他想接：“而你的条件就是让我重回项目？”
“是确保项目顺利结束。”
“做不到。”
“啧……”Kevin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刚刚明明有松动的意思，怎么又不行了？
晏曦甩给他一个白眼：“项目里那么多人，谁要是折腾点事情出来呢，我也得负责？”
“只要你不折腾，就什么事都没有。”
见晏曦低头不说话，Kevin问：“还有疑虑？”
晏曦还是没出声，粉色的脑瓜顶对着Kevin，几根卷毛乱翘着，像在做鬼脸似的勾得他心焦。
“有什么诉求你可以提出来，咱们好商量。”
“呵……”
粉脑壳下蹦出一声轻笑，细瘦的肩膀抖了两下，带着卷毛也跟着弹动：“你平常跟甲方谈判就是这样的？”
Kevin闭了闭眼，压住自己的白眼：“甲方比你好伺候多了。”
按理说，晏曦受雇于他们公司，属于他们的乙方，但这祖宗比甲方架子还大脾气还臭，一不小心就闹着要退出项目。
难搞得很。
“到底行不行，给个准话。”Kevin催促。
“可以。”晏曦点头，但还不等Kevin笑意浮现就开出自己的条件，“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我尽量满足。”
“不是尽量，是必须。”晏曦不退让，“你要是做不到，那我也做不到。”
“你先说说看。”Kevin不敢把话说死，“万一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内呢？”
晏曦笑笑，像是笃定他一定会答应：“绝对在你职责能力涵盖的范围之内。”
见他这么肯定，Kevin倒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半眯起眼，像在等待炮火轰炸的前线士兵，肩膀不自觉绷紧。
“我要今年参与评星的所有餐厅和星级主厨候选，以及最后的上榜名单。”
“不行！”
“那我也不行。”晏曦干脆转身进了茶水间，表示谈话结束。
茶水间里窸窸窣窣响，晏曦的动作很轻，除了水流撞击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其他器具碰撞声。
他端着杯水出来，Kevin立即上前解释：“不是我不想给你，我签了保密协议的，在项目合约期内不能向外界透露任何候选人和餐厅名单，泄露是违约。”
“违约金我赔得起啊。”晏曦摊手，斜靠在茶水间门边，要不是端着卡通水杯，还以为他在出席什么高端商务会谈。
“这不是钱的事。”Kevin无奈。
“钱以外的事冯律会处理，不用担心律师费。”晏曦特别大方地点点自己，“我出。”
Kevin感觉跟他说不通，忍不住叹气。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晏曦劝他，“如果你担心丢工作，我可以帮你推荐，去Rossini怎么样？从乙方变甲方。不用明年，下一站就可以让你现在的领导对你唯命是从。”
说实话，Kevin很心动。
想到能让颐指气使的李学颖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叫自己甲方爸爸，一瞬间他觉得筋骨都松快了不少。
但不行。
他还是得留在TVE。
且不说晏曦许下的这些好处能不能达成，单单项目走到现在，他也不能因为违约离职而半途而废。
既影响他业内口碑，也有违他做事的原则。
他岔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你这么有钱，为什么非要Jessica的保险理赔，不直接……”说到一半又收住，觉得不太合适。
“不直接给Leo和他外婆钱让他们衣食无忧？”晏曦替他问出来。
随即回答他：“那不一样。死者家属需要的不是我这种人的同情捐助，而是加害者和社会对他们死去亲人的赎罪和补偿。”
晏曦声音很平，几乎没有任何起伏，但他的眼神中却有光泽闪过。太快了，Kevin没能抓住，恍惚间像是泪光。
“而且这个保险，还是Jessica作为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晏曦继续道，“这笔钱，不管多少，是Leo应得的。”
Kevin怔怔立在那，不想承认他已经被说服了。
不仅被说服而已。
应得的赎罪和补偿……
晏曦说的对。
“行。”Kevin缓缓点了一下头，“名单我可以给你。
晏曦笑了，没有很惊喜，似乎早知道自己能拿下这一局。
Kevin话锋一转：“但我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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