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云尔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巨力拖拽回更深的黑暗。
破碎的噩梦碎片不断闪现。
刺眼的车灯，翻滚的失重感，医院惨白的灯光，仪器尖锐的警报，还有……电流击穿胸膛的剧痛。
每一次痛苦的峰值，都伴随着现实感知的短暂回归。
他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被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紧紧拥抱着，耳边似乎有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持续不断地呼唤着什么。
像是绝望的安抚，又像是痛苦的祈祷。
但那感觉太遥远了，远不如另一个世界的痛苦来得真实和刻骨。
终于，在一阵撕裂般的胸痛中，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随即慢慢聚焦。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熟悉的家具轮廓。
是他公寓的卧室。
而他自己……
他发现自己竟跪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膝盖硌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传来清晰的痛感。
他正对着卧室里那张唯一的软凳。
薄梵行就坐在那张凳子上。
他微微倾着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极度疲惫和压抑的沉寂之中。
他身上的衬衫皱得不成样子，领口松散地开着，头发也有些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许胡茬。
他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心力的战争，疲惫不堪，却又被某种极致的担忧和恐惧紧紧绷着。
仿佛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他似乎察觉到了云尔的动静，交握的手指微微一动，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里面盛满了云尔从未见过的情绪。
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彻夜未眠的疲惫，深沉的痛苦，以及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审视。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仿佛要透过他刚刚睁开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那颗混乱不堪，藏着惊天秘密的灵魂深处。
云尔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
破碎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
餐厅，泪水，告白，那个绝望的吻，还有还有光怪陆离的噩梦，胸口撕裂的痛楚，以及不受控制的哭喊和捶打。
他是不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恐惧和羞耻如同冰水兜头淋下，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他看着薄梵行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的眼睛，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完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就算不知道全部，也一定看出了他的极度不正常。
崩溃来得猝不及防，甚至不需要任何酝酿。
云尔的情绪瞬间彻底决堤。
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巨大的压力、恐惧、绝望和濒死的痛苦，在这一刻完全吞噬了他。
“你是不是在怕我？”
他用一种尖利得近乎嘶哑的声音质问，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最后那句话，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哭喊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薄梵行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崩溃惊住了。
他立刻站起身，试图靠近他，眉头紧紧锁着，眼底的心痛几乎要溢出来：“云尔，冷静点，我没有……”
“你别过来！”
云尔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缩去，手脚并用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惊恐地瞪着薄梵行，眼神涣散而混乱，“你走！你走啊，离我远点！我就是个占了别人身体的孤魂野鬼，我马上就要死了，你看不见吗？”
口不择言。语无伦次。
真相混着绝望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薄梵行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他瞳孔骤缩，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骇人听闻的事情，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云尔。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的声音也因为震惊和某种恐惧而变得沙哑紧绷，“云尔，你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云尔哭喊着，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仿佛想要把里面那些混乱的记忆和痛苦都砸出去。
“我不是你的云尔，我不是！他早就死了，在那场车祸里就死了，我只是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冒牌货，我是个小偷，我偷了他的身体偷了他的生活，我甚至……我甚至还偷了你的……”
“爱”字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的哽咽，再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崩溃地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狼狈不堪，也绝望透顶。
薄梵行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座石雕。
云尔那些疯狂的话语，像一颗颗炸弹，在他脑海里疯狂引爆，炸得他思绪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声。
这怎么可能？
可云尔此刻崩溃绝望的模样，那些无法用医学解释的症状，那些反常的行为……又该如何解释？
薄梵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试图靠近那个缩在床角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人。
“云尔，听着。”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病了，病得很重。你需要医生。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好吗？一切等检查之后再说。”
他伸出手，想要去扶他。
“别碰我！”
云尔猛地挥开他的手，反应激烈得像是碰到了烙铁。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眼神疯狂而混乱，最终落在了客厅茶几的方向。
那上面，摆放着一把水果刀。
刀柄是冰冷的金属色，刀锋在昏暗光线下闪过寒芒。
被绝望的念头驱使，云尔猛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扑向茶几，一把抓起了那把刀。
“云尔！”
薄梵行脸色骤变，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立刻冲了过去。
云尔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紧紧握着水果刀，刀尖颤抖着，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和疯狂决绝的神色。
“我不去医院！我不去！”
他嘶哑地尖叫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
“我没有病！我只是要回去了，我要把身体还给他。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
威胁的话语尚未说完，撕心裂肺的剧痛再次毫无预兆地凶猛袭来。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探入他的胸腔，狠狠攥住了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捏。
云尔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哀鸣，眼前瞬间一黑，所有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
手指一软，那把闪烁着寒光的水果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沿着墙壁软软地滑倒下去，脸色在刹那间灰败下去，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急促。
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颤动，疼一下，颤一下，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
薄梵行肝胆俱裂，一个箭步冲上前，在他彻底倒地之前，猛地将人紧紧捞进怀里，抱了起来。
“云尔，云尔……”
他抱着怀里骤然轻得像一片羽毛，并且正在不断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撑住，求你撑住……”
他慌乱地四处张望，想要找手机叫救护车，却发现手机根本不在身边。
而怀里的云尔，意识已经开始再次抽离。
剧烈的疼痛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边界。
他仿佛又看到了……
惨白刺眼的无影灯……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表情凝重而急促……
“室颤！准备除颤！”
“两百焦耳！充电完毕！”
“所有人后退！”
“砰——！”
一股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巨大力道，猛地撞击在他的胸口。
云尔在薄梵行怀里猛地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眼睛徒劳地睁大了一瞬，瞳孔却没有任何焦距，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涣散。
薄梵行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得魂飞魄散，将人更紧地搂住，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正在急速流逝的生命力。
“云尔，怎么了，哪里疼？”
他徒劳地喊着，手掌触摸到他冰冷汗湿的额头和剧烈痉挛的胸口，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怀里的人似乎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云尔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发出一些破碎不堪的呓语。
“好痛……放开我……”
“电量调高！”
“肾上腺素，静推！”
“薄……梵行……”
最后那个名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薄梵行的心脏。
他再也无法思考那些荒谬的话语，他低下头，用脸颊紧紧贴着云尔冰冷汗湿的额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在……我在这里……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听到吗？再坚持一下……求你了……”
怀里的身体，痉挛渐渐停止了，变得异常安静，只有那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着生命还在艰难地维系。
但薄梵行知道，他正在失去他。
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且无法阻止的方式，快速地失去他。
他跌坐在地板上，将那个冰冷而脆弱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依旧漆黑的夜空，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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