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绕过回廊,在州牧府一处偏僻的小练武场找到了刘砚。
那里种着一片翠竹,放着许多箭靶。刘砚一拳又一拳砸在粗糙的竹竿上,手背上全是血。
竹叶沙沙作响,少年的喘息声混在其中显得格外压抑。
“哥哥。”安宁轻声唤道。
刘砚身体一僵,转过身来警惕又愤怒地瞪着安宁:“谁是你哥哥!你别过来!”
安宁站在原地没动,抬手取下了发间的木簪。这支木簪带着经年的暖意,显然被人抚摸过无数次。
“这簪子。娘说,是你刻的。”
方才在院子里,安宁瞥见刘砚的目光落在木簪上便知要坏事。这木簪是柳氏亲手簪进他发间的,他当时未及细想只能收下,未曾想会刺激到刘砚。至于李代桃僵之事,本来人死就不能复生,他也无能为力。
刘砚的眼神眷恋地看着木簪:“那是我给棠儿的。”
“我知道。”安宁坦然地看着刘砚,“我不是你的妹妹刘棠。”
刘砚似乎没料到这人会如此直接地承认,他准备好的质问堵在胸口噎得他一时失语。
“我后颈没有胎记,我不知道刘小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她小时候是怎么跟你抢糖吃。她幼时尚有兄长可依,我如今却是四顾无亲。虽听说她爱桂花糕的甜糯,我却更喜沙枣糕带涩的清甜。”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是喜甜之人。爱吃甜的人,心肠大概都硬不起来吧?借她的身份实在是迫不得已。若她知晓我的处境,想来应当也愿意让我暂借一时寻个落脚处。”
安宁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名唤唐棠。你猜的确实没错。姓是唐家的唐,名是海棠的棠。若真要论亲缘关系或许也勉强算得上是兄长的妹妹。”
“你承认了!你果然是……”刘砚声音又惊又怒。
母亲当年为妹妹取名时执意用了棠字,说是要与姨母家的表妹同名。那时两家早已断绝往来,两个小丫头此生都不会相见,重了字又如何?她们的棠儿本就应该和她们两姐妹一样是并蒂双生的情谊。
多可笑啊。以前母亲借着妹妹思念姨母,现在母亲借姨母的女儿来思念妹妹。可怜妹妹早夭,姨母仙逝。这命运兜兜转转又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但我必须是她。”
安宁打断了刘砚的话,“至少现在,在所有人眼里,我必须是刘棠。”
他上前再次将木簪递给刘砚:“娘如今的状况,你看得比我清楚。爹也有他的不得已。至于端王殿下,他需要唐家遗孤活着并且在肃州为他做一些事。”
刘砚看着递到眼前的木簪,满腔的悲愤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软却坚韧的墙无处着力。他抬起的手在半空中顿住又被他缩回去握成了拳头。
“唐家已经没了。为什么还要扯上我家?扯上我娘,扯上我妹妹!”他声音里全是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母亲的担忧。
“我想活着。”
安宁的回答简单得近乎残酷,“很多人也想活着。城外的流民和很多藏着躲着的人。”
他没有说翻案,那太遥远也是不能对刘砚这个少年宣之于口的目的。
至于活着?
何止是活着,他还要那些人血债血偿。
他将木簪又往前递:“这簪子是你的心意,该由你保管或者交给该拥有它的人。放在我这里,不合适。”
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刘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需要她是。
这个认知让刘砚感到无力,他早已结痂的手背开始发疼。他没有接过木簪声音闷闷道:“你戴着吧。我、娘她看见会高兴。”
“以后,我不会再提。”说完这句话,他就径直地转身离开,背影仓促又落寞。
安宁站在原地看着本该退回去的木簪,叹了口气。他将木簪重新插回发间,脸上又恢复了恰到好处的温顺。
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在安宁转身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廊柱后一闪而过的黑色衣角。他心里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朝内院走去。
回到内院,柳氏正在窗前做针线。
她见安宁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来:“棠儿,和你哥哥谈得如何?”
“哥哥只是许久未见,有些生分。”安宁任由柳氏拉着他的手,“娘不必担心。”
柳氏仔细察看安宁的神色,见他确实没有受委屈才松了口气,露出慈爱的笑容:“棠儿快过来。娘给你量量尺寸。这些年光凭想象给你做衣裳,肯定有不合适的地方。”
她唤贴身丫鬟取来软尺,一边为安宁量体一边絮叨:“你小时候最爱穿娘做的裙子,总嫌绣坊的针脚不够细。如今回来了,娘定要给你多做几身,红的、粉的、绿的都要做!”
软尺刚绕过去,柳氏的手就顿住了。她比划了一下,话里带着恍惚:“这腰身倒是比想象中宽些。”
量到手臂时,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安宁手上的薄茧,眼神有些茫然:“棠儿的手似乎比寻常姑娘更有力些。”
因为自幼习武,再加上男儿的骨相,无论安宁再如何用沙枣花压制也比普通姑娘健壮一些。而刘棠与他恰恰相反,从小体弱多病比旁人要瘦小一圈。
安宁面上不动声色,小声道:“在乡下没有丫鬟婆子,女儿自然不比城里的姑娘娇贵。”
柳氏眼圈一红,连忙应道:“是了是了。”
她又开始眼神涣散地喃喃自语,“我的棠儿在外吃了那么多苦,自然长得结实些。是、都是娘不好,是娘没照顾好你。”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对,就是这样。我的棠儿长大了,长开了。”
她慢慢地镇定下来,匆忙记下尺寸,转身从箱笼里取出一件碧绿色的绣着玉兰花的襦裙:“快试试这件。娘上月才做好,本想作为你的及笄礼物。”
安宁佯装害羞,说这些年习惯了一个人,被人瞧着会不习惯要自己去内间换衣服。
安宁出来后,柳氏仔细替安宁整理衣裙,眼眶又红了:“棠儿真是长大了。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比娘想象中还要好看,也越发像你姨母了。”
安宁闻言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
门外恰好传来丫鬟的通报:“夫人,端王殿下派人送来几匹云锦,说是给小姐添置新衣。”
两个捧着锦缎的小厮走上前来。托盘最上面的料子格外醒目,月白布料上的银竹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王爷真是有心了。”柳氏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锦缎,“对了,明日娘请了先生来。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总该补上。虽说咱们不是京城那些讲究人家但该会的还是得会。”
安宁乖巧应下,他心里却明白这绝不是柳氏一时兴起。李安泽的手笔已经悄无声息地渗入这后宅中。
端王暂居的别院内。
李安泽正在看肃州布防图。忽然烛火摇曳,他头也不抬蹙眉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一道黑影从梁上落下,跪在他面前:“陛下让属下传话,肃州事了就速速回京。”
李安泽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布防图上晕染开。他轻笑:“父皇总是这般多疑。”
黑衣人的话音带着几分急促,“王爷何时开始下一步?”
李安泽斜了黑衣人一眼,语气不悦:“急什么,好戏总要慢慢唱。”
黑衣人不小心看清了案上半展开的画,声音里带了几分警示:“边境不比京城,还望端王殿下莫要忘了初心。”
“何时轮到你置喙?”
黑衣人连忙磕头认罪:“属下不敢妄议。”
“下去吧。”李安泽挥手。
等黑衣人消失后,李安泽展开手边未画完的画像,提笔补上了画中人的眉眼。
……
次日清晨,临时棚屋。
孩子们围着粥桶打转,大人们捧着粥碗蹲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喝着来之不易的口粮。这些流民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活人气息。
安宁没有穿柳氏为他添置的新衣,还是穿着那袭白纱。他拿着一包饴糖,一个个分给孩子们。素净的白色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醒目,腰间的暖玉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姐姐,”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抬头望着安宁,“你长得好漂亮,比庙里的观音还好看。”
安宁弯腰将糖递给小女孩,刚准备回话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吗?哥哥也这样觉得。”
李安泽不知何时站在了安宁身后,黑色锦袍上绣着亲王专属腾蛇纹路的金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的指尖拂过安宁的发间,摘下一片不知何时落上去的柳絮。
“头发乱了。”李安泽声音像游蛇吐信般凉丝丝的。
“肃州风大,刘小姐还是小心一点,可别被风刮跑了。像刘小姐这般的美人,谁还会像本王这样怜香惜玉呢?”
“王爷。臣女去看看粥棚需不需要帮忙,告辞。”安宁垂着眼后退半步,避开身后黏稠的目光。
李安泽把玩着从安宁身上顺下来的柳絮,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自然是此事要紧。”
安宁垂首应是,转身往粥棚外走去。刚迈出几步就听见李安泽在身后唤他:“对了,刘小姐——”
他回头,看见李安泽正靠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阳光透过枝条间隙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活像个披着人皮的鬼。
“你如今扎眼得很,要是被不相关不应当的人认出来,”柳絮落在风里,他的目光落在安宁腰间的暖玉上,“本王可不会救你。”
安宁看懂了。
李安泽又在演,演给他看,演给所有窥探的眼睛看。
端王的情态几乎是恨不得把贪恋刘州牧家小姐美色变成文字刻在脑门上,好为他在肃州大动干戈的异常行为做出合理解释。
李氏皇族世代能人辈出却从来不生良善之辈。太子把唐家推进了深渊,端王又何尝不是在把他往刀刃上推?
他需要借助刘棠的身份在刘家立稳跟脚便于端王行事,又要想方设法让唐家旧部认出他是唐家后人。
每一步都得掐着分寸来,否则棋差一步就可能被人看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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