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休息下来，右肩的伤既不让祁朗好利索，也没让他疼到需要整天卧床。
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憋闷里，除了继续为林焰这个角色分析外，祁朗又开始变得烦躁。
导演也怕他闲出毛病，同时为了拍摄进度，开始给祁朗安排一些文戏和不需要大动作的镜头。
可是这点片段也没有占据祁朗多少时间，于是祁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到片场，搬个小马扎坐在监视器后面看姜宴拍戏。
这个行为本身就很诡异，但导演和姜宴都没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工作人员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可针对祁朗的探究还是只多不少。
就连平时最文静的场务小妹递水给他时，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却分外明显的好奇。
祁朗假装没看见，又把帽檐压低到只露出个下巴颏，可看向监视器屏幕的视线没有下降。
他看的很认真，甚至可以说很“珍惜”。
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挑剔和不服气的审视，也不是那种刻意地无视，而是认真去拆解姜宴的每一个表演细节。
姜宴能用一杯水、一个转身的节奏，来表达陈默内心的惊涛骇浪，也能通过控制呼吸和眼神的焦距，来呈现不同层次的疲惫与警惕，甚至是在长达一分钟的特写镜头里，仅凭眼角肌肉的细微抽动就传递出了崩溃前兆。
近距离的观察，那种细微的表演以及那种对剧本中情绪的控制力，更让祁朗叹为观止。
偶尔姜宴一条拍完，会下意识地朝监视器这边瞥过来，目光像是随意扫过，不久就会移开。
可祁朗每次都像被细小的电流电到一样，浑身发麻，只能故作镇定地拧开矿泉水瓶猛灌几口，掩饰那点被人看见的尴尬。
于是几天下来，助理已经学会了在姜宴身边要多备一点矿泉水的道理。
-
这天又是一场夜戏，剧情是陈默独自在昏暗的房间里翻阅旧卷宗，寻找被忽略的线索。
没有对手，没有台词，全靠姜宴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填满一分钟的长镜头。
开拍前，姜宴坐在桌前，台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沉默无言——他已经开始进入陈默的那种状态。
“十六场二镜一次，开始！”
镜头聚焦他之后，整个人的气场就沉了下去，指尖划过发黄的纸页，眉头微蹙，眼神时而凝滞时而飞速闪动，偶尔又会停下来，屈指无意识敲击桌面，陷入一种忘我的沉思状态。
原本祁朗也被姜宴的表演带入剧本，可姜宴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动作落入眼里，那个熟悉的节奏再次出现，他突然想起来他在那里听过了！
在那个堆满道具的房间里，那个布满拳印的旧沙袋，以及那个沉默地挥拳的姜宴。
击打沙袋的节奏和此刻敲击桌面的频率几乎一模一样。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瞬间击中了他。
那不是随意的小动作，而是姜宴为陈默这个角色设计的“锚点”！
这是一个内心极度压抑，无法用语言宣泄的人，潜意识里需要的一个情绪出口，一种身体本能对巨大压力的反应！
所以这就是导演说的，陈默的沉默不是空的，而是满的意思吗？
陈默就是一座压抑到极致反而显得平静的活火山，所有无法诉诸于口的焦灼、痛苦、不甘，只有通过这极其克制的细微动作才能泄露出来。
这是哪怕他当初如何细心去分析陈默这个角色时都没有想象到的，导演选择姜宴来出演陈默，绝对是《无声》这部电影最正确的选择。
祁朗变得激动起来，就连右肩都开始重新发痛。
他感觉自己好像摸到“成为”那扇门的门把手了。
“卡！完美！”导演的声音结束了这一分钟的长镜头。
姜宴也从那种沉浸的状态里缓缓抽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将脸上的表情收敛回去。
他站起身，下意识往监视器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和祁朗从未如此直接的目光相撞了。
那个整天缩在小马扎上，兴致勃勃看他表演的祁朗，此刻眼睛亮得吓人，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兴奋以及……恍然大悟？
姜宴离开的脚步不可避免地顿了一下。
而祁朗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眼神有多么直白，顶着姜宴的目光又送上来一个微笑，像是在说：我懂了。
没有尴尬，没有装模作样，此刻的祁朗很真实，甚至姜宴还看见了祁朗的两颗小虎牙。
姜宴的眼神先一步移开了，然后侧过头很轻地笑了一下，接而转身朝休息区走去。
祁朗没看到姜宴那个笑，但姜宴转身走后，他突然心里有种酥麻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居然对着姜宴……笑了那么久？
还特么是用那种“我发现了你的秘密”的眼神？！
操！丢人啊！
祁朗一把拉低帽檐，甚至不敢回头去拿助理手里的平板继续看剧本，只想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缓解过刚才那股羞耻，祁朗才敢抬起头。
虽然过程有点丢人，但他好像终于知道该怎么演了。
理解林焰，理解陈默，理解他们之间那种致命的吸引和对抗。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拆掉绷带，快点回到镜头前，再跟姜宴试一场对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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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祁朗的伤总算好了个七七八八后，虽然右肩还会酸痛，但他以基本已经不影响正常拍摄为由，又快速加入了拍摄。
这让剧组上下都松了口气，拍摄也成功进入第六个月的倒计时。
祁朗回组后，要拍的第一场是剧本后半段的关键戏，大致剧情是经历数次冲突与磨合后，两人在深夜无人的警局走廊里分享了一杯速溶咖啡，中间对话不多，却需要发掘角色的内在情绪。
开拍前，祁朗独自站在布景外的阴影里反复默诵着寥寥几句的台词。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注重去表演语气和表情，而是试图揣摩林焰此刻的心境——那种对陈默依旧存在疑虑，却又生出一种可以依靠倾诉的矛盾感觉。
整理好情绪，祁朗看向已经准备好的场景。
昏暗的走廊里只亮着尽头一盏值班室的灯，而姜宴正站在不远处和导演低声交谈着。
他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在似乎察觉到祁朗的视线后，他话语微顿，目光不着痕迹地朝祁朗这边扫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祁朗抿了抿唇，迎着那道目光，再次笑了出来，但不是上次那种恍然大悟后的兴奋，而是带着一种认真，像是在说：我准备好了。
姜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大约一秒。那眼神很深很平静，但祁朗好像捕捉到那沉静表面下，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然后姜宴微微颔首，随后极其自然地转回头，继续和导演说话，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祁朗则对刚刚姜宴的点头有些惊喜，觉得姜宴又一次知道了什么。
“各部门准备！演员就位！”
祁朗深吸一口气，走进布景的光区里，站在姜宴对面，只隔有一臂的距离。
光是再次站到一起，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对抗，也不是单方面的碾压。一种微妙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连接着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节奏和情绪的细微变化。
“第十七场一镜一次，开始！”
祁朗率先动作，他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撕开速溶咖啡的包装，用两个一次性纸杯接热水。动作因为右肩还未完全康复，略显笨拙迟缓。
而姜宴保持靠在墙上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大的肢体动作吸引注意，但那种注视本身就具有不可忽视的重量，让祁朗根本无法忽视身边的人的存在。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然后落在自己微蹙的眉头上，此后一直没有移动。
他抿着唇，努力忽略那点不自在，将冲好的咖啡递过去，语气间维持着林焰特有的、硬邦邦的别扭：“……喏。”
姜宴伸左手接过，两个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短暂相触，随后祁朗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
而姜宴仿佛毫无所觉，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随后举起右手大拇指弯曲了两下。
是“谢谢”的意思。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姜宴一部分表情，这使得他刚才的手语看上去不像感谢，更像是一种默认无言的接纳。
祁朗轻笑一声，靠在另一边墙上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结果意外被烫得轻轻“嘶”了一声。
姜宴抬眼看过来，看得他有些尴尬，只能别开视线，没话找话地抱怨：“……这玩意真难喝。”
剧本里没有这句，只是即兴。
姜宴的目光在他尴尬到别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也无声轻笑了一下，那弧度极浅，稍纵即逝。
“嗯。”他应了一声，也低头喝了一口。这可能是陈默在这部电影里唯一一次发出声音，却奇异地接住了祁朗的即兴发挥。
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接下来都是祁朗的台词，节奏舒缓，语气平淡，甚至没有直接的眼神对视。
但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呼吸的转换都在跟姜宴对话，而每一次姜宴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更是能感知到祁朗的下一步的节奏似的，每一次都会给出回答。
这一刻他们就是林焰和陈默——在某个深夜里，两个同样疲惫、同样背负着沉重秘密的人，在一条昏暗的走廊上，凭借着一杯劣质咖啡，心照不宣地共享了那么一刻罕见的宁静与理解。
“卡！”导演的声音落下，听起来非常满意刚才片段。
布景内的两人似乎都微微顿了一下，才从那微妙的气氛中缓缓抽离。
祁朗低下头，看着手里还剩大半杯的咖啡，心跳略微有些快，不自觉笑了出来。
一旁的姜宴将纸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时，自然也听见了祁朗的笑声，他抬起眼，目光掠过祁朗微微扬起的嘴角，没有立即离开。
“其实……刚才我没想到你会应和那一句词。”祁朗看着姜宴的身影，下意识问出了这个问题。
姜宴眉梢轻挑：“陈默失语是心理创伤，声带没有受损，还是可以发出几声简单的音节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祁朗的问题，只是解释了陈默能够发声的原因。
这是不是说明刚才祁朗的即兴演出，他共鸣到了？
祁朗心跳又快了，还想问些什么，却只看到姜宴走远的背影，可这依旧没有使心跳回归正常。
甚至右肩那点隐约的酸胀感，都被某种滚烫的东西熨帖得舒展开了。
靠。
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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