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朗拆掉绷带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冬日里的暖阳让人心情很好。
他对着落地镜,缓慢地地活动着右肩,依旧有些僵硬,牵拉时带着酸胀的钝痛,但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消失。
镜子里的人比几个月前瘦了些,特意为拍戏留的寸头变得毛茸茸的,脸色还有些病后的苍白,但眼睛里格外有神。
小方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依旧有些担心:“祁老师,医生说了,还得再养养,不能太急……”
祁朗没回头,目光依旧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
他自然比助理知道急不得,但他等不了了。
那个黑色的U盘像一个烫在心上的烙印,比任何东西都让他激动。
反正剩下的都是文戏和一些需要补拍的没有动作的镜头,多养或少养一会都没有太大区别。
带着隐秘的期待,他回到了片场。
导演第一个迎上来,拍了拍他的左肩,语气欣慰又带着叮嘱:“回来就好,量力而行,别硬撑。”
祁朗“嗯”了一声,视线却越过导演的肩膀,精准捕捉到了那个站在布景光影交界处的身影。
姜宴正低头整理衣服,在察觉到祁朗视线后就抬起头,对他微笑了一下。
这是祁朗印象里姜宴第一次笑,原本就把祁朗弄得五迷三道的脸更是让他不敢直视。
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祁朗强装镇定,攥紧左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向自己的休息区。
接下来的拍摄,因为祁朗的原因,变得谨慎而缓慢。
这其中多亏了动作戏拍摄得快马加鞭,以至于最后还预留了很多时间能拍好文戏。
导演尽量先安排一些强度不大的文戏,让祁朗重新适应镜头。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祁朗几乎不需要导演这种帮忙适应的安排。
光是第一场戏,就证明了他和姜宴表演时的默契依旧存在。
这场戏是对最后大结局的铺垫——几乎抓住了所有线索的林焰将陈默逼至角落,试图撬开他那沉默的硬壳,逼他承认一个两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捅破的真相。
“二十四场四镜一次,开始!”
镜头移过来,祁朗站起身,一脚踹开旁边的椅子,“哐当”的一声在窄小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连日追踪和愤怒布满了红血丝,却仍死死盯着对面稳坐如山的男人。
“陈默!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被欺骗的恨意和不易察觉的痛苦,“那晚你就在现场!你看见他了!你看见他跳下去了!是不是?!”
陈默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灯光在他额前投下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他搭在膝盖上的手背青筋毕露,揭下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在用那种惯有的沉默,去回应着所有指控。
林焰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加上往日种种他曾对其有过的吸引和依靠,牵扯着理智的最后一条弦绷紧。
他单手揪住陈默的衬衫领口,几乎要将人从椅子上提起来:“说话!你他妈给我说话!”
他怒吼着,但眼里开始翻滚着绝望的泪意,质问依旧再继续:“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替他瞒着?!他值得吗?!陈默!你告诉告诉我啊?!”
陈默被迫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曾经被埋藏在深处的痛苦、挣扎、悲恸和某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在剧烈翻涌,几乎就要像之前一样爆发出来。
但他依旧紧咬着牙关,将所有即将溃堤的情绪死死压在喉咙深处,连微弱的呻吟都不肯泄露。
林焰望进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近乎崩溃的倒影,也看见了陈默自己正在被凌迟的灵魂。
剩下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因为纵使很不想承认,但是他看懂了那个眼神。
那不是抗拒,不是冷漠,而是一种绝望的共情般的痛苦。
他揪着陈默衣领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陈默动了。
他没有推开林焰,而是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对方揪住自己衣领的手腕。
施加的力道等同于没有,只是虚笼着,偶然皮肤相碰的地方烫得林焰心里一颤。
他看着陈默,陈默也看着他,然后慢慢摇了一下头。
不是一个否认的摇头,而是一个无法言说的……恳求的摇头。
这个的意思是:别说了……求你。
读懂的瞬间,林焰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握住而有了一刻跳停。
所有的愤怒和力气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一种和对方一样的无力的悲凉。
他揪着陈默衣领的手,彻底松开了,随后身体踉跄着后退一步,颓唐地坐到了被他踢开的凳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
他忽然明白了。
这种沉默,不是对抗,是保护,也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殉道……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林焰眼角滑落,洇湿了脏污的警服上一块不起眼的地方。
他没有再吼,没有再逼问,只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又重复问了一句:
“陈默,值得吗?”
陈默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终于无法承受那巨大的痛苦,又像是给出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几乎看不清楚。
“卡!”导演声音结束了这一场的表演,随后是毫不掩饰的夸赞,“那种无声的对抗和拉扯!那种极致的痛苦和默契!这么久休息之后,还能完成度这么高,太好了!”
祁朗脱离剧本后,对导演的话谦虚了几句才去休息,中途视线又往姜宴那边看去,结果再次意外收到了姜宴的微笑。
靠。
姜宴什么时候这么爱笑了?
祁朗边喝水边遮掩自己也开始控制不住的上扬的嘴角。
-
新年在剧组中不知不觉度过,终于到了全片最后一场,也是情感最浓烈的一场戏——林焰终于解开所有心结,与陈默在天台对峙后,达成最终的和解,也是找到了双方对彼此的理解。
这场戏结束之后,姜宴就会杀青,而因为要补拍镜头的祁朗还要再多等几天。
本来因为终于来到自己最期待的一段而兴奋的祁朗,也有些失神。
快七个月的共同拍摄,即将面临分别,但祁朗还没有加上姜宴的联系方式。
说出去也算是不可思议。
“各部门准备,演员就位!”
祁朗快速收拾好情绪,站在背对着他的姜宴身后,远处夕阳如血,天台被染成一片橙红。
“二十六场一镜一次,开始!”
祁朗站在天台上,任由风吹乱他的头发,而他只是看着几步之外,处在天台边缘的姜宴,眼眶还是红的,声音却带着平静与疲惫:“陈默,真的够了,你做的真的够了。”
没有回头,姜宴背对着光,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只有紧绷的肩线能反映出他现在的状况。
天台上风声呼啸,祁朗的声音有些淹没在里面,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再次重复:“你做的够多了,剩下的路,有我。”
剧本里陈默应该回头看着林焰,然后缓缓点头,随后故事结束。
但姜宴只是转身,艰难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祁朗很呆愣地站在原地,这既是作为林焰的反应,也是祁朗的反应。
没人跟他说过结局改了。
此时姜宴背对着夕阳,眼里盛满了熟悉的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说不明白的释然。
明明一切都解决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他依旧没能看见的痛苦在那个人眼中呢?
可他又没有像上次那样流泪,却更令人窒息。
然后在祁朗看不懂的眼神中,姜宴竟然说出了陈默本该说不出的台词:
“太累了。”
短短三个字,让陈默无声的世界向林焰发出声音,却又马上要将那个无声的世界永远封闭。
其他的一切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飞快流逝,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着本能往前走了一步,颤抖地握住了姜宴冰冷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轻微战栗了一下。
没有台词,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祁朗只是握着姜宴的手腕,看着他眼睛里的痛苦和挣扎。
第一次,林焰走入了陈默无声的世界,并要求这个世界再次为他发出声音。
“卡!”导演打破了片场的安静,将所有人都从那场表演中抽离出来。
姜宴眼底那汹涌的情绪也随之慢慢褪去,重新变回平静,然后他动了一下被祁朗握住的手腕。
而才回过神的祁朗迅速松开手,脸上还带着一种刚从极致情绪中抽离的空白和疲惫。
他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全是汗,眼角还带着点刚才没察觉的湿意。
工作人员都在收拾,而姜宴怀里抱着花依旧站在天台上。
“导演什么时候改了剧本?还是……姜老师你改了结局?”祁朗挠挠脸颊,意图放松自己心态。
“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是导演改的,”姜宴又开始微笑,“不过我确实跟导演建议,可以不跟你说这件事。”
祁朗不解:“为什么不告诉我?”
“导演当时还没想好林焰该作何反应,所以我就跟导演提议说,不如让你即兴发挥。”姜宴一直笑着回忆,尽管是那种温和的,没什么太大幅度的轻笑,语气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认可与赞赏。
“演得很好。”姜宴再次补充,伸出一只空出来的手递到祁朗面前。
祁朗看着那只手,又看看姜宴的眼睛,然后竭力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剧烈情绪,同样伸出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用力地握了上去。
掌心相贴,带着刚才戏里未散的震颤。
“你也是。”祁朗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露着难掩的兴奋。
姜宴也顺势握紧了他的手,像是某种无声的默契。
不在祁朗预料内的握手与刚才戏里那个一样短暂。
祁朗还愣在原地,姜宴却已经抱着花离开了天台。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他,也笼罩着那个走向人群的挺拔背影。
然后他握紧了掌心,仿佛上面还残存着刚才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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