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文化馆外的台阶上,人群还未散尽。暮春的风裹着暖意拂过广场,卷起几张节目单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轻轻落下。洛凝站在门口,手里捧着刚领的奖杯,金属底座在阳光下微微发烫,像一块被时间烧红后冷却下来的铁。她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静静伫立片刻,任风吹动旗袍下摆,裙角轻扬如水波荡漾。
李姨撑着伞站在她身旁,一边替她遮挡斜洒的日光,一边念叨:“早说了你行的,偏要自己扛着不说一句重话。你看现在谁还敢嚼舌根?”
“说多了,就不是弹琴的人了。”洛凝笑了笑,指尖轻轻掠过奖杯边缘,像是在试一根新弦的松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那笑意不张扬,也不刻意收敛,只是从眼底自然流淌出来,仿佛这一瞬的荣耀,并非来自掌声与分数,而是源于内心某处终于落定的回响。
后台那会儿,林雅欣从更衣室门口经过时说的话,她听得清楚。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未至,话语先到:“哎哟,这不是来‘闹笑话’的吗?背景硬技术软,评委也得给面子吧?”语气拖得老长,尾音上挑,生怕别人听不见。走廊里几个年轻选手低头避让,有人偷偷交换眼神,却没人出声。
可她只是低头整理了下旗袍袖口,顺手把古筝盒上的搭扣扣好。动作从容得像在准备一次寻常练习,而非决定命运的决赛。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眉目清冷,唇线微抿,唯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她知道那些声音不会凭空消失,就像练琴时总有杂音干扰:邻居装修的电钻声、楼道孩子的哭闹、甚至自我怀疑的低语。但只要心定,手稳,指下自有千山万水奔涌而出。
现在,琴响过了。
主持人还在台上宣布结果,台下已经有人开始鼓掌。起初是零星几下,接着连成一片,最终汇成潮水般的轰鸣。评委席上几位年逾花甲的老教授频频点头,其中一个甚至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翻看着评分表,手指微微颤抖——九点八五分,这是近十年来民乐组别最高分之一。
分数公布的那一刻,全场安静了一秒,紧接着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有人猛地站起身,忘了手中相机还对着屏幕;后排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悄悄抹了眼角,低声对同伴说:“我原以为古筝只能弹些小桥流水,没想到……它真能掀起风暴。”
九点八五。
这分数一出,连那些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来的观众都闭了嘴。有人掏出手机飞快地拍下评分屏,有人小声问身边人:“这是什么曲子?怎么听着像真有山有水?还有雷声?”
他们不知道,《高山流水》本就不只是风景。它是知音难觅的孤寂,是伯牙断弦的决绝,是天地间一声无人回应的呐喊,也是最终在万籁俱寂中听见回音的震颤。
而洛凝用十根手指,把这一切讲给了所有人听。
侧幕条后面,洛诺早就蹲在那里,手里攥着半块锅包肉——还是王浩塞给他的,说是“赛前能量补给”。油纸包已经被捏得皱巴巴,糖醋汁渗出来一点,在他掌心留下黏腻的痕迹。他没吃完,因为看到母亲走上舞台那一刻,突然觉得嘴里不香了。
灯光打下来的时候,整个舞台仿佛只剩下那一架黑檀木古筝和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她坐姿笔直,双手悬于弦上,未动一指,气场已铺满全场。那一刻,洛诺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一人即千军”。
等最后一个泛音落下,余韵绕梁三日未绝,他差点跳起来欢呼,又被王浩一把按住肩膀:“别激动,直播镜头还开着呢!导播特写切你三次了!”
他这才想起正事,默默打开手机录屏功能,把整段演奏存了下来。标题都想好了:《我妈今天让一群嘴碎的人集体失声》。他还顺手截了**雅欣赛后脸色铁青离场的画面,准备回头做成表情包,配文:“你说谁技术软?”
赛后采访区设在大厅角落,记者围成半圈,话筒举得密密麻麻,闪光灯此起彼伏。第一个问题就带着钩子:“您觉得这次夺冠,是不是对网络谣言最有力的回击?毕竟之前网上有不少关于您资历和背景的质疑……”
洛凝接过话筒,站得笔直,旗袍领口的盘扣一丝不苟,发髻一丝不乱。“我不是为反驳谁才来的。”她说,声音不高,却穿透嘈杂,“我是来演奏《高山流水》的。如果有人之前没听过,现在听到了,就够了。”
现场静了一下,随即有人笑出声。记者也愣了,接着赶紧追问:“那您怎么看那些质疑您资历的声音?有人说您靠关系进决赛……”
“声音嘛,总会有的。”她语气轻松,嘴角微扬,“就像练琴时总有杂音,调准了就行。我不靠谁的关系进这个赛场,也不靠谁的同情拿这个奖杯。我靠的是每天四小时不间断的练习,是凌晨三点还在校音的手指,是二十年来从未中断的坚持。”
她说完,把话筒递回去,转身朝出口走。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纠缠的余地。李姨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嘀咕:“你说你啊,一句话能把人噎死还不自知。”
“我没噎人。”洛凝脚步没停,目光望着前方,“我只是说了实话。”
校门口那会儿,她还真以为出了什么事。远远看见一群人聚着,还有个横幅被风掀得哗啦响,第一反应是又有什么抗议活动。走近了才看清上面写着:“洛老师,我们一直信你!”底下全是学生签名,歪歪扭扭的,还有人画了音符和小星星,甚至有个小朋友写了句“妈妈说你是仙女”。
洛诺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牌子,上面贴了张打印的照片——是他小时候和妈妈在乡下院子弹琴的合影。那时他还不到六岁,趴在古筝边上,眼睛亮得像星星。照片边上用红笔写了四个大字:“我家大师。”
“你什么时候组织的?”洛凝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
“昨天晚上。”洛诺耸肩,“论坛翻了几百楼,发现其实挺多人挺你的,就是不敢说话。我就拉了个群,叫‘守护洛教授计划’,说赢了就一起接你回来。”
“你还挺会搞动员。”
“遗传的。”他眨眨眼,“你不也是用一首曲子就把全场人都镇住了?”
母子俩说着话往停车场走,李姨跟在后面嘴里还念着:“下次这种事提前跟我说,我也去现场给你加油!哪能让小诺一个人忙前忙后。人家孩子妈都有亲友团,你倒好,全靠儿子撑场面。”
车开出去两条街,洛凝才回头看了一眼文化馆的方向。天边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漏下来,照在建筑顶端的玻璃幕墙上,反出一片金光,宛如古筝弦上跃动的最后一个泛音。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奖杯轻轻放在副驾座上,顺手打开了车载音乐。下一首自动播放的是《渔舟唱晚》,前奏刚起,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学院群的消息。
系主任发了个公告:“即日起,原定于周五的公开课调整为《高山流水》赏析专场,主讲人:洛凝教授。欢迎全校师生旁听。”
下面一堆回复:
“终于等到这节课!”
“我已经把录像发给我妈看了,她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林雅欣刚退群了……”
洛凝扫了一眼,没多看,锁了屏幕。车子拐进小区,夕阳已经压到楼顶,树影斜铺在路面上,像一排排等待调音的琴弦。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嬉笑的声音,夹杂着老人收晾衣绳的叮当声,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回到家,她把奖杯摆在书架旁。旁边是洛诺去年拿的黑客竞赛全国一等奖奖牌,再过去一点,挂着一幅小小的书法,写着“宁折不弯”。那是老师送她的生日礼物,装在一个朴素的木框里,没镀金也没题跋,可她一直留着。他曾说:“艺术可以沉默,但从不能跪着。”
洛诺钻进厨房翻冰箱,嚷嚷:“妈!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没了。”她在客厅应着,“要不要我给你煎个蛋?”
“好的,谢谢妈,我要有充足的体力。”他抱着一瓶酸奶走出来,“今晚约了‘X’上线,他说要教我新的渗透测试模型,据说能绕过三级防火墙。”
“那你别熬太晚。”
“放心,我比你自律。”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一瞬,映在他眼里像一团跳动的火。键盘轻响,代码如溪流般滚动,窗外暮色渐浓,万家灯火次第点亮。
洛凝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教案本,准备明天的课。翻到《高山流水》那一页,她停了一下,在页脚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第三段力度可再推一分,泛音衔接尚有提升空间。”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情绪铺垫稍缓,宜以呼吸节奏引导强弱变化。”
写完合上本子,抬头看见儿子正专注敲代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嘴里还哼着一段旋律——正是《高山流水》的主调,被他改成了电子节拍版,鼓点代替轮指,合成器模拟泛音,竟有种古今交汇的奇异美感。
她没打断他,只是静静听着。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楼下的路灯一盏盏亮起,照着归家的人影。小区广播开始播放晚间音乐,是一首轻柔的钢琴曲,与屋内的电子节拍悄然交织,仿佛两个世界的对话。
洛诺忽然停下动作,盯着屏幕皱眉。
“怎么了?”她问。
“有个异常登录记录。”他眯着眼,“刚才有人试图访问我的测试服务器,IP伪装得很厉害,用了跳板加代理链,但留下了数据包残迹——像是故意露出来的破绽。”
“需要告诉老师吗?”
“不用。”他嘴角扬起一点,“我自己能处理。而且——”
他顿了顿,手指在回车键上方悬停一秒,敲下最后一行指令。
“而且就这点手段也配让‘X’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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