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雾影山
山间晨雾氤氲未散，将整片竹林笼罩在朦胧的纱帐之中。竹林深处，一座青瓦小屋若隐若现，仿佛浮于云海。风过竹梢，沙沙声惊起数只山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屋檐。
小屋四周环绕着错落有致的药圃。微风拂过，药香浮动，与竹林的清香交织在一起。竹篱上攀爬着茂密的忍冬藤，金黄与银白的小花点缀其间。
“吱呀——”
竹门轻响，温砚辞缓步走出。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衣袂上绣着若隐若现的云纹，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半掩着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
周身萦绕着一种疏离的清冷气质，就连周遭浮动的药香，似乎都被他染上了几分凉意。
他站在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竹栏上，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在练剑的身影。
沈南初一身靛青劲装，黑色革带束出挺拔身形。手中长剑寒光流转，剑势如虹，每一式皆带起锐利风声。
汗珠沿下颌滑落，浸湿衣襟，几缕散发贴在棱角分明的颊边，更添英气。剑风卷起零落竹叶，在他周身划出利落弧线。
温砚辞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抬手轻叩竹栏，声音清冷：“南初。”
剑势戛然而止。沈南初手腕一翻，长剑精准入鞘，转身时眼中的锐利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笑意：
“砚辞，今日起得早。”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练剑后的微微喘息。
“昨夜新得的方子需要几味鲜药。”温砚辞走下台阶，衣摆拂过沾满晨露的草药，却分毫不沾湿气，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随我去后山一趟？”
沈南初随手扯下挂在竹枝上的汗巾，随意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正好活动筋骨。”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温砚辞身边，身上还带着练剑后的热气，与温砚辞周身的清冷药香形成鲜明对比。
温砚辞自檐下取来两只竹篓，递过其一：“带上。今日想碰碰运气，寻峭壁上的赤灵芝。”
“好。”沈南初接过竹篓，顺手为温砚辞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自然熟稔，"不过那地方陡峭，你小心些。"
温砚辞轻轻点头，从广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先把这个喝了。山中雾气重，免得受了湿气。"
沈南初接过瓷瓶，仰头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温砚辞各种味道古怪的药汤。
温砚辞本是药林谷温氏的少主，那年深秋，他在谷口救下重伤垂死的游侠沈南初。少年侠客浑身是血，却仍紧握着断剑不放。温砚辞将他带回医治，朝夕相处间，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竟成了莫逆之交。
然而好景不长，药林谷的仇家寻上门来，一夜之间，药林谷血流成河。是沈南初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将温砚辞救出，自己却落下了难以痊愈的病根。这些年来，二人一直隐居在这深山竹屋之中。
"走吧，趁日头还没上来。"温砚辞轻声说道，目光扫过沈南初略显苍白的唇色。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竹林。温砚辞步履轻盈，衣袂飘飘，仿佛不沾尘埃；沈南初则刻意放慢脚步，始终落后半步，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
竹叶在他们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惊起几只山雀，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
愈往深处，雾气愈浓。阳光透过竹隙，于雾中滤出道光柱，宛如幻境。温砚辞不时驻足，俯身细察草植，修指轻拨杂草，动作轻柔如待珍宝。
"这是..."他突然在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前蹲下，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银刀，小心翼翼地挖开周围的泥土。
沈南初问道，"有毒？"
温砚辞摇头，清冷的嗓音难得带上一丝欣喜："是七叶一枝花，难得一见。"他将挖出的草药连根放入竹篓，又细心地将周围的土复原，"这种花只在晨雾未散时绽放，再过半个时辰就看不到了。"
沈南初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不自觉地放松了表情："你眼睛倒是尖。"
温砚辞起身，轻拍手上的泥土："医者本分。"他忽然注意到沈南初袖口下若隐若现的一道疤痕，眉头微蹙，"你的伤..."
"早好了。你的药很管用。"沈南初迅速拉下袖子，嘴角扬起一抹故作轻松的笑，目光却飘向远处，"看那边崖壁上，是不是你要找的灵芝？"
温砚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处陡峭的岩壁上，一株硕大的赤灵芝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宛如一团凝固的火焰。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正是。不过..."
"我去。"沈南初已经解下竹篓，活动了下手腕，发出轻微的关节声响，"这点高度不算什么。"
温砚辞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白小包："先把这个涂在手上，那岩壁湿滑。"
沈南初笑着接过，乖乖照做。药粉散发着淡淡的松香，触手生温。他转身几个起落，便如猿猴般敏捷地攀上了岩壁，身形矫健，丝毫看不出旧伤缠身的样子。
温砚辞立于下方仰首静望，直至见沈南初安然采得灵芝，方才细微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沈南初便带着灵芝返回。他轻巧地落在地上，将灵芝递给温砚辞："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温砚辞接过灵芝，指尖轻轻抚过菌盖，仔细检查后，难得地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品相极好，可以入药了。"他将灵芝小心地用绸布包好，放入竹篓，"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沈南初拍拍他的肩，"还要找什么？"
温砚辞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再采些半夏就回去。"
溪水淙淙，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两人沿着青苔遍布的溪岸缓步前行，竹篓里新采的药材散发着清苦的芬芳。
"南初，你看。"温砚辞突然驻足，素白的手指指向溪畔一处。沈南初立即警觉，身形一闪挡在他身前，右手已按在剑柄上。
溪边乱石间，一抹暗色人影静静伏卧。沈南初眯起眼睛，周身气势陡然凌厉："你退后。"他反手抽出玄铁重剑，剑锋在暮色中泛着寒光。
温砚辞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腕："且慢。"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映着溪水的微光，"人还活着。"
沈南初眉头紧锁，却仍依言上前。剑尖轻挑，将那伏卧之人翻过身来。
一张布满血污的脸庞骤然显露，看似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
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前那道贯穿伤，皮肉狰狞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暗红的血液仍在不断涌出，将身下卵石染得一片斑驳。
“好重的杀气。”沈南初目光落向血泊中的那柄长剑。
剑身通体玄黑，唯刃口一线猩红，宛若饮饱鲜血。剑格处镌刻着诡谲纹路，于渐浓暮色中泛出幽异光泽。
温砚辞已蹲下身，二指轻按那人颈侧：“脉象虽弱，尚存一线生机。”他抬首看向沈南初，目光清定不容置疑。
沈南初低叹：“你可知要救的是何人？这剑上煞气非同寻常……”
“我只知若再见死不救，便再无回天之力。”温砚辞解下腰间素帕，娴熟地按压于创口之上，“父亲教诲，医者当前，唯命是重。”
鲜血迅速渗透白帕。沈南初凝视温砚辞染红的指尖，终是让步：“若他日后为祸……”
“届时这人任你处置。”温砚辞未曾抬头，已从袖中取出银针。
暮色渐深，归鸟掠过竹林。
沈南初将昏迷的青年负于肩上，草草处理的伤口仍不断渗出血迹。温砚辞小心拾起那柄诡剑，剑身入手刹那冰寒刺骨，竟令他不由一颤。
"怎么了？"沈南初敏锐地回头。
温砚辞摇头，将剑用布裹好："无事，回去吧。"
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南初将人小心安置在竹榻上。榻上铺着素净的白麻布，很快被鲜血浸透。温砚辞取出药箱中的银剪，正欲剪开血衣，手腕却被沈南初一把扣住。
“当心。”沈南初声线低沉紧绷。
温砚辞抬眸，迎上那双满含忧切的眼，轻拍他手背："他经脉俱损，即便醒了，也伤不到我。"指尖在银剪上拂过，"去端盆清水来。"
沈南初这才松手，转身之际仍频频回望。待他离去，温砚辞利落剪开血衣，露出底下狰狞伤口——纵横旧疤遍布肌理，新伤几乎贯穿胸腔。忽闻“叮”的一声轻响，一枚墨玉玉佩自破碎衣襟滑落。
温砚辞指尖蓦地顿住。玉佩通体漆黑，唯边缘镶有一圈血色纹路，此刻正泛着幽幽异光。
"玄阴宗的令牌！"此时，沈南初正好端着木盆走进来，水花溅湿了衣摆。他死死盯着玉佩上那个殷红的"玄"字，声音陡然变调："是玄惑！"
木盆“咚”地一声砸在案几上，清水四溅，晃动的波光中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沈南初五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温砚辞单薄的肩：“是玄阴宗宗主！那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若让八大派知道是你救了他……”
温砚辞仿佛未闻，指尖已稳稳搭上玄惑腕间。那脉搏时而如惊雷狂躁，时而又似游丝欲断，诡异地在皮下窜动。
他眉心紧蹙，凝出深痕：“是噬心毒。”
“噬心毒？”沈南初瞳孔骤缩，剑穗无风自动，“那个触唇即死的天下至毒？”
“他却能自封七经八脉，将毒强锁于膻中。”温砚辞捻起一枚三寸金针，于烛火上平稳转过。针尖淬出泠泠寒光，映得他眉眼清冷如覆霜雪，“好深湛的功力。”
沈南初盯着玄惑青白的面容，忽的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等他醒了，我说什么也得跟他过几招。”
“你啊。”温砚辞手腕倏翻，金针精准刺入玄惑心口。针尾急颤不止，竟渗出一缕缕黑气，“整天就只想着跟人比武，方才不知是谁那般激动。”
烛火噼啪一爆，将沈南初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晃动的金边。他反手按住剑柄，粗粝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格上那道深刻的旧痕：“我为何练剑……”声音陡然低涩下去，“当年若我的剑再快三分，再利三分，温家满门或许……”
“父亲临终前说过，”温砚辞骤然开口，指尖金针起落如影，打断了他的话，“医者眼中，唯有生死，不分正邪。”雪白的袖幅拂过玄惑胸前狰狞的伤口，语气平静却执拗，“早已家破人亡，又何惧再多一个仇家？”
“固执。”沈南初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按剑的手却缓缓松开。恍然间，仿佛又见七年前那个雨夜，正是这双固执至极的手，将他救回了药林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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