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的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抵在李渝的喉间。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扭曲,如同噬人的猛兽。空气凝固,只剩下李渝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说实话?直言陈美人胞宫重损,疑似滥用禁药?那等于直接宣判了所有可能牵连者的死刑,也包括她自己这个“窥破秘密”的人。君临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
说假话?否认之前的判断?在刚刚逼死陈美人的君临面前,这种苍白的否认无异于自寻死路。
电光石火间,李渝做出了抉择。她不能说出具体的诊断,但可以给出一个基于医术、且能迎合君临此刻心理的“答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颤抖,目光没有躲闪,反而带着一种医者谈及病情的专注与凝重,尽管这凝重下是万丈深渊。她缓缓开口:
“回陛下,民女虽未敢详探美人旧疾根源,然其脉象沉涩枯槁,气血衰败之极,非寻常忧虑所能致。更似……更似早年误服虎狼之药,伐伤根本,摧折冲任,以致百脉空虚,灯枯油尽之象。”
她没有提“争宠”,没有提“禁药”,只用了“误服虎狼之药”。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君临的反应。他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更加幽深。
李渝心一横,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此类症候,若早得良医调治,或可挽回一二。然拖延日久,沉疴已入膏肓,纵有仙丹,亦难回天。陛下明鉴,美人今日之结局,实乃……旧疾缠身,油尽灯枯所致。忧思恐惧,或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完最后一句,她深深叩首下去,不再抬头。她能感觉到君临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背上灼烧。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终于,君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笑。
“虎狼之药……灯枯油尽……”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听不出喜怒,“倒是……贴切。”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或许他早已从别处查到了蛛丝马迹,李渝的回答只是印证了他的猜想;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具体过程,只需要一个能解释得通的结论。
君临的性格古怪,人命对他来说如同草芥,整件事最让他愤怒的便是“欺君”,是在他眼皮地底下背着他做事。
“看来,这太医院里,庸医误人的本事,倒是不小。”他轻描淡写地将一部分责任推了出去,语气却冰冷刺骨。
“起来吧。”他挥挥手,似乎有些厌倦了这个话题,“人既死了,此事就此作罢。”
李渝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一些。
“谢陛下。”她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君临不再看她,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不知又在谋划着什么。
若是从前,他会让这群人通通去死,包括眼前这个医女。
但此刻他并不想。
一场惊心动魄的逼问,似乎以一种近乎平淡的方式结束了。
但李渝知道,她亲眼见证了最高权力如何轻易地碾碎一条生命。
而她这把“刀”,似乎暂时变得更加“好用”了。
但也仅仅,是暂时。
***
陈美人的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迅速被深宫的冷漠所吞没。
没有盛大的葬礼,没有过多的议论,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太医署经过一番雷厉风行的“肃清”,几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被清理出去,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宫人们行走间更加小心翼翼,眼神交汇时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恐惧。
君临似乎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他的注意力重新被边境的战事和朝堂的权斗所吸引。但他对李渝的态度,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让她负责汤药,但不再过多地用药理或血腥的问题试探她。有时,他会在喝完药后,让她在旁边侍立片刻,自己则看着舆图或奏折,偶尔会自言自语般地说些朝政上的烦恼,或是某位将领的勇猛与桀骜。
他并非在征求她的意见,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而李渝,成了一个安全的、无需防备的倾听者——因为她毫无威胁,且生死完全握于他手。
李渝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和恭顺,像个没有感情的影子。但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努力记住他偶尔透漏出的零碎信息:哪位宗室王爷似乎不安分,哪位边将索要粮饷特别急切……这些信息或许无用,但也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救命的稻草。
她依旧每日煎药,更加小心地检查每一味药材,每一滴清水。陈美人的死让她彻底明白,在这座宫殿里,任何疏忽都足以致命。
这日,她正在分拣一批新送来的枸杞,忽然注意到这些枸杞的颜色比往常更加鲜红诱人,颗粒也异常饱满。她心生警惕,捏起几颗仔细察看,又放在鼻尖轻嗅。
果然!有一股极淡的、不属于枸杞本身的酸涩气味。她将几颗枸杞放入温水杯中,片刻后,水色微微泛出异常鲜亮的红色。
是硫磺熏蒸过的,而且用量不小。长期服用此类药材,会严重损伤肝肾。
她的后背瞬间冒出冷汗。又来了、虽然不再是剧毒,但这种慢性毒杀的方式更加隐蔽。
是谁?是太医署那些清理后残余的势力?还是新的、她尚未触及的敌人?
她不动声色地将这批枸杞单独收起,标记为劣质药材,不予使用。然后,她像往常一样,用之前检查无虞的存药为君临煎药。
但她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对方一次不成,必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手段会越来越防不胜防。
她需要找到信息的来源。那个一次次为她示警的小太监,是唯一的线索。
她开始留意送药、送炭的内监队伍,终于在一次送晚膳的队伍中,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机会稍纵即逝。在交接食盒的瞬间,李渝的手指“无意”中滑落了一枚不起眼的、磨得光滑的普通小石子,这是她平日用来镇纸或研磨少量药材用的,小石子正好滚落到那小太监脚边。
小太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又迅速抬头,触碰到李渝快速递过来的、带着恳求与警示的眼神。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迅速弯腰捡起石子,塞回李渝手中,然后跟着队伍快步离开。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李渝知道,信号已经发出。那枚石子上,她用指甲极轻微地划了一道刻痕。
她需要见面,需要信息。
她在赌,赌那个小太监的感恩和求生欲。
夜深人静,只有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李渝和衣躺在榻上,毫无睡意,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忽然,窗棂上传来极轻、极快的三下叩击声,像是被小石子击中。
她的心猛地一跳,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月光下,那个小太监苍白紧张的脸出现在窗外。他飞快地将一个小纸团塞进来,气息急促地低语道:“明日子时,浣衣局后废弃水道口!”说完,不等李渝回应,便像影子一样融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李渝迅速关好窗,背靠着墙壁,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两个字:
“小心。”
以及一个模糊的、像是匆忙画下的图案,像是一种特殊的花卉标记。
小心?小心什么?这个图案又代表什么?
信息太少,却更让人不安。
第二天,李渝在极度的焦虑和等待中度过。她仔细完成了所有工作,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
子时,宫闱寂静。
李渝借着夜色掩护,凭借着对宫中路径的逐渐熟悉,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来到了浣衣局后那处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的水道口。
这里污水早已干涸,只剩下巨大的石板和弥漫的霉味,平时绝无人迹。
她躲在一个巨大的废弃石槽后面,屏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那个小太监的身影出现了,他警惕地四处张望。
李渝轻轻发出一点声响。
小太监吓了一跳,看到是她,才松了口气,快速溜到她藏身的石槽后。
“姑娘!您太冒险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要是被发现了,我们都得死!”
“我知道。”李渝的声音同样低沉急切,“但我必须知道!谁想害我?那图案是什么?”
小太监脸上露出巨大的恐惧,牙齿都在打颤:“是……是‘牡丹夫人’的人……”
牡丹夫人?李渝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小太监快速解释道:“是……是陛下最近颇宠幸的一位夫人,姓董,因爱画牡丹花,下人们私底下称她‘牡丹夫人’……她,她手段很厉害,入宫不久就……陈美人之前用的药,好像就……就和她宫里的人有过来往……”
李渝的心沉了下去。新的宠妃?为什么针对她?
“那批硫磺枸杞……”
“也是她宫里人授意采买太监换的!”小太监急促道,“姑娘,您挡了别人的路了!陛下如今只信您调的汤药,多少人都眼红!您……您千万小心吃食,不仅是药材!他们……他们可能还会从别处下手!”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有人来了!姑娘保重!”他像是受惊的兔子,瞬间窜入更深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李渝也心脏狂跳,紧紧贴在石槽后,大气不敢出。
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是两名巡夜的侍卫路过,交谈声隐约传来:
“……真是晦气,又是西边那冷宫,夜里总觉得阴风阵阵……”
“少废话,快走完这趟换岗……”
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渝靠着冰冷的石槽,浑身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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