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李渝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她不仅仔细检查药材,对每日的膳食也倍加小心。送来的饭菜,她必定先用银针试过,观察色泽气味,甚至会偷偷倒掉一小部分喂给偶尔溜进院子的野猫,确认无事才敢食用。
她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但短期内别无他法。
君临似乎并未察觉后宫涌动的这些暗流,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近来对一种来自西域的“石冻”产生了兴趣,那是一种类似冰激凌的冷饮,需用冰窖存冰制作。他时常在酒后命人取来食用。
这日黄昏,李渝刚煎好药,一名面生的宫女端着一盏精致的白玉盅来到药房外,声音清脆:“李渝姑娘,陛下今日饮宴,进了些油腻之物,御膳房特熬了山楂羹予陛下解腻消食。陛下吩咐,让姑娘您查验过后一并送过去。”
又来了。
李渝心中警铃大作。御膳房的食物,为何要经她的手查验?这不合规矩!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玉盅。盏中是色泽诱人的山楂羹,浓稠适中,散发着酸甜的山楂香气,看上去并无任何异常。
她取出银针探入,取出后银针光亮如初。她又仔细嗅了嗅,气味也无异样。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她看了一眼那宫女,对方低眉顺眼,神态自然。
出于极致的谨慎,李渝用勺子舀起一点点,准备依例尝一口。就在羹汤即将送入口中的瞬间,她忽然注意到,盏壁内侧靠近碗沿的地方,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山楂颜色的油润光泽!
非常细微,若非她刻意观察,绝难发现!
她的动作顿住了。
这不是御膳房的手法!御膳房呈给君王的食物,绝不会留下如此不洁的痕迹!而且,那油光……带着一丝极淡的、被酸甜味掩盖的异样气味!
她猛地放下勺子,心中骇然!毒不在羹内,而是涂在了碗壁上!而且是一种可能需要与羹汤混合或经唾液溶解才能起效的毒!银针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测出!
对方的手段,竟然刁钻到了如此地步。若非她观察入微,此刻已然中招!
那宫女见李渝迟迟不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催促道:“姑娘,陛下还等着呢……”
李渝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歉然的表情:“方才试药,口中苦涩,恐尝不出真味,坏了陛下胃口。我这就送去。”
她端起托盘,上面放着药碗和那盏山楂羹,走向寝殿。那宫女眼神闪烁了一下,终究没敢再说什么,低头跟上。
踏入寝殿,君临正微醺,斜倚在榻上。
李渝跪呈汤药。君临照例让她试过,然后一饮而尽。
喝完药,他目光落在旁边那盏山楂羹上,顺手就拿了起来,准备食用。
李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能让他喝,但如何阻止?直接说有毒?无凭无据,构陷御膳房是死罪!而且会打草惊蛇!
电光石火间,李渝做出了反应。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忙上前一小步,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和惶恐:
“陛下!药性刚入体,宜温服固本,此羹性凉,恐与药性相冲,即刻食用于龙体不宜!求陛下稍待片刻再用!”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完全出于医者的职责范畴。
君临的手顿在了半空,醉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玉盅,似乎觉得有些扫兴,但最终还是哼了一声,随手将玉盅扔回了托盘里。
“扫兴。”他嘟囔了一句,挥挥手,“拿下去吧。”
“是!”李渝强压住狂跳的心脏,端起托盘,几乎是屏着呼吸退出了大殿。
直到走出很远,她才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凉,内衣已被冷汗湿透。
她看着托盘里那盏依旧诱人却暗藏杀机的山楂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牡丹夫人……董氏……
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李渝没有将那盏山楂羹倒掉。
她将其原封不动地端回药房,寻了个借口将那名送羹的宫女支走。然后,她取来一个干净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将盏中的羹汤倒入,而将那盏内壁涂了毒的白玉盅用油纸仔细包好,藏了起来。
这是证据。虽然不足以扳倒一位得宠的夫人,但或许在关键时刻能救自己一命。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那碗无毒的山楂羹,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在脑中成形。
对方想借她的手毒杀君临,一石二鸟。那么,她何不将计就计?
次日,君临酒醒后,果然又想起了那盏“扫兴”的山楂羹,言语间似有遗憾。
李渝适时上前,垂首道:“陛下若仍想用些酸甜之物消食,民女或可一试。民女家中有一古法所制山楂丸,加入羹汤之中,别有风味,且更宜饭后消化,不致与药性冲突。”
君临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哦?你还有这手艺?准了。”
“谢陛下。”李渝低头掩去眼中的神色。
她回到药房,并没有用什么家传古法,而是取来优质的山楂干、神曲等消食药材,仔细研磨成粉,加入少许蜂蜜调和,制成数颗小巧的丸药。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然后,她取出一颗丸药,在指尖极隐秘地蘸取了极小一点之前藏起的、从那毒盏内壁刮下的致命油膏,均匀地揉搓进丸药表面。剂量极小,远不足以致命,甚至可能只会引起轻微不适。
但,这足够了。
她将这颗“特殊”的丸药和其他几颗正常的丸药一起,放入一个干净的小瓷碟中,亲自送入寝殿。
“陛下,此乃新制的山楂丸,可含服,亦可化入温水或羹汤中饮用。”她恭敬呈上。
君临随意捏起一颗,正是那颗加了“料”的,打量了一下,便丢入了口中含化。
李渝垂首立在一旁,心脏微微收紧。
片刻后,君临忽然皱了皱眉,咂咂嘴:“味道……似乎有些奇特?”
来了!
李渝立刻上前,脸上带着适当的紧张和困惑:“陛下觉得有何不适?可是民女制作不当?”她顺势接过君临吐出的残渣,放在鼻尖仔细嗅闻,又用指尖沾了一点尝味。
随即,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猛地跪倒在地,声音惊恐万分:
“陛下!这……这味道不对!丸药中似乎混入了……混入了别的异物!民女罪该万死!请陛下立刻漱口!”
她的反应极大,成功引起了君临的警惕和内监的慌乱。漱口水立刻被奉上。
君临漱完口,脸色阴沉下来:“怎么回事?!”
“民女不知!”李渝叩首,声音发颤,“民女制作时分明一切正常……除非……除非是原料……或是制作途中……”她故意说得模糊,引导着怀疑的方向。
“查!”君临厉声道,“给朕彻查今日所有经手的食材器具!还有这药丸的来历!”
一场小小的风波骤然掀起。虽然最终很可能查不出什么结果,因为毒源本就不在制作过程,但这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借着这颗“有问题”的山楂丸,成功地种入了君临的心中。
他会开始怀疑,有人在他日常的饮食、甚至是他“信任”的医女所制的药膳中做手脚。
李渝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君临暴怒的指令,心中一片冷静。
***
山楂丸风波最终果然不了了之。
彻查的结果,只揪出一个负责清洗捣臼的小宫女“疏忽职守”,被打了几十板子扔出了宫。真正的黑手被完美地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
但君临心中的疑虑并未消除。他这种多疑的人,绝不会相信这只是意外。他开始更加留意入口之物,甚至偶尔会让李渝先行品尝他桌上的某些点心菜肴。
这种“信任”的背后,是将她作为更高级的试毒工具。李渝心知肚明,却也只能顺从。每一次品尝,都像是在鬼门关前徘徊。
然而,除了猜忌,君临的行为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李渝一次次帮他规避了风险,或许是她那种沉静冷漠、却又在关键时刻迸发出惊人勇气和智慧的特质,让他产生了一种扭曲的“欣赏”。
一日,李渝在煎药时不小心被烫伤了手背,起了几个水泡。她只是默默用冷水冲了冲,并未在意。
次日请脉时,君临却一眼瞥见了她手背上红肿的痕迹。
“手怎么了?”他忽然问道,语气依旧平淡。
李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回陛下,昨日煎药时不慎烫到,并无大碍。”
君临没再说话。等李渝退下后,他却对身边内监吩咐了一句:“去取些玉肌膏来。”
傍晚,内监真的送来了一盒宫中御用的、价值不菲的玉肌膏,说是陛下赏赐。
李渝拿着那盒冰凉细腻的药膏,心情复杂难言。这绝非关心,更像是一种主人对“好用物品”的维护,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但即便如此,在这冰冷血腥的宫殿里,这一点点“维护”也显得如此突兀和……令人不安。
她最终没有用那药膏,而是收了起来。接受这种“赏赐”,只会让她更加迷失。
但这件事,却像一颗小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恨意依旧,恐惧仍在,却莫名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注意到她了。
不是作为一个工具,而是注意到了工具上的“损伤”。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
边关传来捷报,君临心情大悦,在宫中设宴狂饮,至深夜方休。
或许是饮酒过量,又或许是夜里着了风,次日清晨,君临竟发起了高烧,头痛欲裂,咳嗽不止。这不是旧伤,而是真正的风寒急症。
他拒绝召见太医,只让李渝一人侍奉在侧。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酒气和病气。君临躺在榻上,脸色潮红,额头布满虚汗,往日锐利的眼神变得浑浊,眉头因痛苦而紧紧拧在一起。他变得异常烦躁,呵斥摔打身边的一切,却又异常依赖李渝端来的每一碗药和冰凉的布巾。
李渝守在他榻前,小心翼翼地喂药、换额上的冷巾。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脆弱”的君临。褪去了暴戾和威严,他就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普通男人,甚至会在高烧迷糊时,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呻吟。
有一次,她正在为他更换被汗浸湿的中衣,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
“……别走……都在骗朕……都想朕死……”
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近乎脆弱的多疑和……孤独。
李渝的心猛地一颤。手腕被攥得生疼,她却一时忘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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