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和他提起廖太太的女儿来，讲起她好像憔悴老了一些，才二十二岁而已。
他淡淡道：“太操心，当然就那样了。”
“我也没有老成那样啊。”同时心里道：“难道还有我操心。”
他道：“你的操心和她不一样。你总要打起精神往前冲过去，要硬吊着口气。她是没办法往前走，也没办法向后退。
一点精神都没有了。人一旦没了精神，老得特别快。”
她下巴抵在他胸口道：“还是因为年轻，要是一直那样，很快也会老得不成样子的。”
不过王佳芝想着，自己就是没有这些事，也未必能活到老的那天。从她母亲过世，他爸爸禽兽不如的把她扔了，她是一直吊着一口气努力的活着的。经历了那些可怕的事情，她更吊着气加倍努力活着。她当然有足够自杀的理由，自杀的想法经常一晃而过，但这点她坚信，她是绝不会自杀的。自杀就是服软，就是认输。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日子只有更坏更坏，根本没有一点的希望。
那时候有个学姐读完了书，根本找不到事儿做。当然她父母愿意养着她，不久后找人嫁了。她的情况是不可能嫁个好人的，有好人她也没脸嫁。可就是没有那件事，她是干干净净的，她想着如果遇不到喜欢的，她也是宁可饿死也不想为了生存结婚的。那么很可能，她会被现实折磨的年纪轻轻就死去。
在香港的时候她有时候倒是想着，炸死了也好，不是她自己服输自杀死的，是老天爷要收她，死了终于解脱了。邝裕民再找她，但凡还有一点活着的希望，她倒是也会想一想。当然她也想为国家做些事情的。
他也深有感触，这几年他老得也太快了。每次照镜子，心里都很怅然。
王佳芝说起廖太太女儿现在有些不正常，人也是真的可怜，娘家不管她，婆家刻薄欺负她。现在竟然读那些矫情的情感杂志和爱情小说作精神寄托。
王佳芝问起他有没有听过鱼眼睛学说。说一个女孩年轻时候有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每次吃鱼都把鱼眼睛给她吃，因为觉得鱼眼睛是最好吃的部分。后来女孩嫌男生太穷，出去打拼。荣华富贵再回来到男生家做客，男生把鱼肉都给她吃，却把鱼眼睛给了自己的妻子。女生感慨，自己为了荣华富贵，把最重要的眼睛丢失了。
“这种文章一听就是男人自以为是以女人的口吻写的。那男人大概没出息的只有偶尔来客人家里才能吃上一回鱼。妻子只落得鱼眼睛吃。喝！”
王佳芝觉得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态度问题。尤其是见识了那几个蠢而不自知的男生之后，他极为憎恶这种没出息又矫情的男生。
前一阵小双又来信，讲忘了告诉她，美惠有一次写信来，讲白艾鹇和老公来上海走亲戚，竟然在路上遇到了黄磊。黄磊非常的落魄，还冲过去找白艾鹇，把白艾鹇吓了一跳，只说不认识他。
王佳芝非常讨厌黄磊，当初逼她的第一是邝裕民，第二就是他。他以为花了钱租两个月房子，给她置办几件衣服，输些麻将，就能杀个大人物。其实他和邝裕民狼狈为奸，当初骗她入伙的时候就是他们两个唱双簧。也是她傻，觉得他逼得邝裕民太紧了，自己不能不牺牲。后来想来，自己就是太贱了，黄磊花的那些钱他家里当然很轻松的还得起，怎么值得她糟蹋了自己。
黄磊很小丫头气，被家里惯的。那时候他觉得花钱太多了，事情不成功自己白花钱了绝不可以。所以他才不管王佳芝被毁了，他只是不想自己的钱白花了。后来王佳芝白白被糟蹋了，他觉得王佳芝比他还惨，也就心理平衡不再闹了。
后来想起黄磊在大街上，非常开心兴奋的喊：中国不能亡！
什么东西，他根本不爱国，把那样庄重的口号当作儿戏。
王佳芝也是太实在，后来她想明白是被他们做局害了，可是她没有反抗，她只能怪自己。其实这种事情，吃亏的总是女人，但是如果女人豁出去，是一闹一个准的。那些拆白党只要和男人发生了关系，然后就可以去要钱，要是不肯给，反正告到法庭，只要被占了便宜，就是要赔钱。
王佳芝如果有赖秀金那样坏，她完全可以和他们闹，要他们赔偿自己。黄磊家里有钱，其他几个家里又不是一点拿不出来。既然他们糟蹋了她，不如要一笔钱，至少以后的日子经济上宽裕一些。那几个人怕闹到学校法院，少不得要想办法把钱给她，管他们讲她是不是自愿的，现在不自愿了，他们能把她怎么样。可她就是傻乎乎的全自己吃这个哑巴亏。
那时候赖秀金很得意，欧阳觉得事不关己，梁闰生更是得意自己占了这样大的便宜，她也没有被老易怎么样，打算回到学校对她死缠烂打，觉得她好欺负又好像很传统的样子，少不得最后真的作了自己的女朋友。只有邝裕民和黄磊有些担忧，虽然他们觉得王佳芝是很好欺负的，而且这种事情女生只能认哑巴亏，她也没有亲人撑腰。但他们两个因为都亏着心，黄磊知道，是他逼着他们自己的钱不能白花，为了不白花钱，他根本不在乎王佳芝怎么样，那时候深怕她不答应。王佳芝不哭不闹，就是那样哀莫大于心死的不吃不喝不说话，这种状态才可怕。万一她真的闹起来该怎么办。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邝裕民还是未雨绸缪，一旦她闹起来，他可以哄哄她，骗她自己会对她负责任，稳住一段日子再和她分手，她想告也未必有办法。黄磊是下定决心再也不肯拿钱了，是梁闰生睡的，他又没睡到，凭什么自己拿钱。自己已经拿了够多钱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拿。
王佳芝那时候也明白过来，不止因为他们后来的态度，即便他没有走，事情办成了，她也毁了。那些人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毁她吗？自己怎么就这样傻。
她驱散思绪，反而生气小双为什么要提黄磊。那些人听到名字就觉得恶心。当然小双是想告诉她要她高兴一下的。
关于感情和物质的关系，王佳芝突然想起前一阵子要她犯病的那本小说来。男主用半个月的薪水买了一枚宝石粉作的戒指给女主，作为订婚戒指。她本来就不喜欢男主，尤其这个送戒指更败好感。男主和女主讲戒指一定是买大了，她可以去改小。订婚这样的大事，明知道戒指指环大了，还就那样买来。而且那戒指的指环简直大的吓人，戴在手上直晃荡，把男主的毛衣拆下来毛线，缠了两圈才戴上，而且就这样，还容易晃荡掉了。男主却觉得这样非常的浪漫。女主更觉得浪漫非常，而且那缠戒指的毛线还是从男主的毛衣上拆下来的，更觉得浪漫。
那时候她心里想，就算两个人还没有结婚，不能睡在一张床上，但是耳鬓厮磨，总能量到女主的指环吧。天天戴着一个缠了两圈黄色旧毛线还晃荡的戒指，女主是要打好几份工的，她不觉得累赘吗？女主还好像非常幸福一样。
恋爱这个东西，最重要的是态度。
而且后来两个人分手了，男主为了安抚自己的情殇，很快和别人结婚。订婚礼物是母亲首饰改的，真正的钻石白金胸针。原来他是可以拿出真正的钻石的。
当然男主一辈子都觉得很浪漫。因为对女主是真爱，所以送她的是自己辛苦挣来的半个月薪水买的宝石粉做的指环大到要缠两圈破毛线也戴不住根本不值钱的红宝石戒指。因为对妻子不是真爱，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所以送的是母亲首饰改的货真价实的钻石白金胸针。我爱你，所以给你的都是我自己的，都是不靠家里的。喝！
当然王佳芝也没有资格笑话别人恋爱脑，当初邝裕民连个宝石粉的戒指都没给她，她就傻到为了他那样糟蹋自己。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要老易知道，如果他知道她因为另一个男人做过那种傻事，他肯要她，她也没脸和他在一起了。
她觉得那噩梦的经历比死还可怕，她为了邝裕民经历了那阴魂不散的噩梦。为了他只是死了而已，而且她自己也愿意死，这样真的很对不住他。
她和他说起小说的内容来，道：“我觉得这个情节非常的要人愤慨。”
真心喜欢一个人，当然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都要给她最好的。相比之下王佳芝想起另一篇小说，男主立志是绝不靠家里，其实家里也是接济的起他的，可是他要面子，说什么也不肯要家里的钱。结婚后和妻子生活很清贫，他们家和邻居关系很好，妻子也就喜欢去邻居家听留声机，他听到邻居家的女儿暗中议论妻子。于是还是违背了意向，向父母借了钱，买了留声机给妻子听。
人讲太清醒成熟的人是很难恋爱的，因为不容易犯傻。王佳芝觉得如果自己过去像现在这样清醒，可能到现在也一点感情经历都没有。
她还是太高看自己了。感情这个东西上来，是什么清醒理智都不管用的。清醒成熟的人不是不容易走入恋爱，是不容易走入利益交换的恋爱，因为太清醒，觉得怎么样都可能是自己吃亏。老易够清醒冷静，还是和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王佳芝问起他的看法，他道：“他是觉得，两个女孩子的身价不同。女朋友出身很贫寒，送她宝石粉做的戒指就配得上她了。而他太太是富家小姐，当然不能戴宝石粉做的戒指，一定戴真正的珠宝才配得上，所以无论如何即便朝母亲要，也要送真货的。”
王佳芝想着，没错啊，一直说靠家里，送首饰的时候反倒不说靠家里了。而且只是半个月的薪水，还有半个月呢，而且他工作了那么久，就不信没有积蓄。多拿出些钱买个像样点的东西求婚又不是不行。订婚这样大的事情。难怪两个人没有好结果，那个戒指就够晦气的。
女主姐姐说女主嫁人去了，把戒指还他，他看也不看，一时伤心，出门就扔了。其实女主被糟蹋后就被关在姐姐家里。男主就是低能还懦弱，没有一点男子气概。他要是够细心，也能发现缠戒指的毛线都被血浸透了，看到血可能想到女主出了事情，要不然戒指上为什么那么多血。不过以他的低能，恐怕见到了也想不到。
王佳芝看了他一眼，要是换作他呢，他心细是天生的，年轻时候就是不作特务的时候，他大概也能看出来，把人救出去吧。
她想起那时候邝裕民送便宜又俗气的花给她，他觉得她也就配那样的花。送孟舜英的是很贵重的玫瑰花。其实如果不是她一直拒绝他，他是连那些便宜花都不会送的。最开始的时候，见她受骗加入，什么都没送过。王佳芝也醒悟了，在邝裕民眼里，对她一开始就是利用。即便没有那些事，她是干干净净的，他也不可能和她有结果。他喜欢并且觉得配得上自己的是孟舜英那种出身高贵，可以给他事业上帮助的高贵女孩。她自己娘家都没有，他是怎么都不可能和她有结果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和她交往，或许会交往，但把她当作消遣，绝不会结婚那种。一边和她交往，一边寻找心仪的结婚对象，找到了就和她分手。不对，他不会那么做，他会吊着她，和男女朋友一样交往，但是就是不承认她是他的女朋友，那样要甩她的时候他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只说是她想错了，自己从来没有那个意思。要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他会遵从父母安排的婚姻也不会和她结婚的，因为家里给找的一定比她有钱有能量。
“我就是傻！”她心里恨道。
前一天夜里下了小雪，外面屋顶、树枝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天气并不太冷，坐在汽车里也还好。王佳芝想着女儿还从来没有出门过，应该带她出去看看，街上一定很热闹。
她换了一身打扮，带着女儿和阿妈一起出了门。进去商店挑衣料，要过年了，百货商店人声鼎沸的。她还怕会不会吓到她，孩子见到那么多人，非但不害怕，还笑着，嘴里咿咿呀呀的，很高兴的样子。
阿妈道：“咱们大姐儿多厉害，怀里抱着就这样大气。”
王佳芝挑了衣料，对她道：“你看哪个好。”
小猫咪好像听懂了，向一块蓝灰的咿咿呀呀。
买完东西路过一家店，从玻璃窗看到里面一棵很高的红茶花开着花。王佳芝再也不敢进那家店了，现在看到红茶花都觉得别扭。那时候早已经过了茶花的花期，她到那家店里碰运气，树枝上竟然还开着一朵，她觉得这是天意。心里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吧。”
真是的，听周旻霖讲邝裕民现在当然还活着，孟舜英还是舍不得他。
晚上回去她给他看给他选的衣料，问他喜不喜欢。
他说喜欢，然后她笑道：“你姑娘给你挑的哦。”
小家伙也咿呀了两声，可是把他高兴坏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