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将风雨的喧嚣彻底隔绝。
塔内陷入一种沉重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细微的喘息，和身上雨水滴落、敲击地面浮尘的微弱声响。湿透的裙摆黏在皮肤上，寒意不断渗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把那顶湿漉漉的蘑菇帽紧紧抱在胸前，仿佛它能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尽管它本身也是冰凉的。
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几缕灰白的光，从高处狭窄的窗口费力地挤入，被雨水模糊，有气无力地照亮了空气中缓慢翻滚的尘粒。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前厅，空间高阔得让她感到窒息。一切都太大了——巨岩垒成的墙壁，高得望不到顶的天花板，连角落里那些看不清模样的杂物，轮廓都庞大得骇人。空气里，陈旧石头、潮湿灰尘和腐朽木材的气味顽固地弥漫着。但之前闻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甜味，此刻却变得更清晰了些。那是一种……类似熬过头的焦糖，混合着某种干燥药草的奇异甜香，幽幽地萦绕在鼻端，与这废墟般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藤编篮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地面灰尘很厚，留下她一串小小的、清晰的脚印。她不敢走远，只是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四周。墙壁上似乎曾有过壁毯或装饰，如今只剩下几缕褪色破烂的织物残片，如同枯萎的藤蔓般垂挂着。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极高处的摩擦声，轻轻钻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被雨声的余韵和她的心跳掩盖，像是……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人，在石质楼梯上极轻地移动。
露比瞬间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地精们只说这塔废弃了，可没说过里面还有“东西”！
她紧紧抱着帽子和篮子，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试图让自己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更不起眼。目光死死盯向大厅中央那盘旋而上、隐没在黑暗中的楼梯方向。
摩擦声停住了。
一片死寂。
然而，这寂静比声音更令人窒息。露比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上方某处，落在了自己身上。冰冷，审视，不带任何感情。
一个影子，从楼梯的阴影里缓缓浮现。
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穿着陈旧软底皮鞋的脚，然后是深色的、略显宽松的裤子。影子在缓慢下行，动作带着一种异样的轻捷，几乎听不到脚步声。随着他逐渐进入微弱光线的范围，露比看清了更多。
他的身形……很矮小。
当然，这个“矮小”是相对于这座塔和正常成年人类而言。但相比于露比熟悉的侏儒族，他似乎又要高上一些。露比目测他大概只比她自己高出一个头多一点，身形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显得有些单薄。他穿着一件看似普通的白色宽松衬衣，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了一截异常灰白、缺乏血色的手腕。
他的脸大部分隐没在楼梯拐角投下的阴影里，只能看到线条清晰的下颌，以及一头看起来柔软、深色的短发。那头发似乎有些过长，微微遮住了他的双眼。
空气中，那股焦糖与药草混合的甜味，似乎随着他的出现，变得明确了一点点。
恐惧攫住了露比。在普遍认知里，居住在废弃古塔、身形异于常人、肤色苍白且行动无声的……她脑海里瞬间闪过森林老奶奶们吓唬小孩时提到的、关于墓地苏醒之物的传说。再加上这昏暗的光线，诡异的气氛……
“僵、僵尸……？”
这个词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她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那影子完全走下楼梯的样子，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散发着泥土腥气的、腐烂的手抓住。
预想中的袭击并没有到来。
回应她的，是一段短暂的、几乎能让空气冻结的沉默。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声线清冷，带着少年般的质感，但语气却平板得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不是。”
露比惊疑不定地睁开一只眼睛。
那个身影已经完全走下了楼梯，就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他确实不高，露比甚至能平视到他的胸口位置。然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而疏离的气息，却让这点身高差显得无足轻重。
他微微抬起了头，让光线更多照亮了他的脸。深色的发丝下，是一双即使在昏暗中也非常明显的、如同紫水晶般的眼眸。那颜色浓郁得近乎妖异，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种近乎学术探究般的审视。他的皮肤是那种不见阳光的灰白色，耳朵同样是尖的，但形状似乎和露比的侏儒长尖耳有些微妙的区别，更显凌厉一些。
“我不是僵尸。”他重复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纠正错误的固执。
“呃……对、对不起？”露比下意识地道歉，脑子还有点懵。不是僵尸？那是什么？
他似乎没有理会她的道歉，而是自顾自地开始了叙述，语速平稳，用词精准，像是在课堂上讲解一个知识点：
“首先，僵尸，通常指代的是由死灵法术或诅咒驱动的、缺乏自我意识的复苏尸体。它们的活动严格受限於黑暗力量，普遍畏光，绝大多数变种无法在日光下活动，行动缓慢且僵硬，伴随有明显的腐坏特征，智力低下，沟通能力近乎于无。”
他顿了顿，那双紫眼睛扫过露比因为惊惧而微微发抖的身体，以及她怀里紧抱着的、沾着泥土和水珠的藤篮。
“而我，”他继续平静地说，甚至微微摊开了一只灰白的手，示意自身，“是吸血鬼。我们是一个独立的、拥有高度智慧与漫长寿命的种族。我们并非尸体，而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我们拥有完整的自我意识、情感和思考能力。我们确实偏好黑暗，阳光会对我们造成削弱，带来不适与力量的衰减，但这并非绝对禁忌，我们可以在日光下活动，只是需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他看了一眼露比依旧茫然且惊恐的脸，似乎觉得有必要再强调一下核心区别，补充道：
“简而言之，僵尸是‘会动的尸体’，而吸血鬼是‘活着的另一种人’。我不吃脑子，也不散发腐臭。并且，如你所见，我可以在白天出现，虽然我并不喜欢。”
这一长串冷静到近乎刻板的科普，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露比大部分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荒谬和不知所措的感觉。她闯入了一个陌生人的家，还把对方当成了传说中的怪物，而对方正在用一种给小学生上课的语气，严肃地纠正她的生物分类学错误。
场面一时间从恐怖片转向了某种尴尬又带着点滑稽的学术研讨会。
“吸……吸血鬼？”露比小声重复着，这个词汇她听说过，但也仅限于模糊的传说。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眼下有着明显的、深色的阴影，像是长期缺乏睡眠。他的脸色也确实苍白得过分，符合传说中对吸血鬼的描述。但是……他那副认真解释的样子，以及那隐隐传来的、与恐怖传说毫不相干的甜味，让她实在害怕不起来。
“是。”他言简意赅地确认。
“对、对不起……”露比再次道歉，这次是因为认错了他的种族，“我……我不知道这里有人住。外面雨太大了，我只是想避一下雨……”
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用那双紫眼睛继续打量着她，目光最终落在了她尖尖的长耳朵上。
“侏儒族。”他陈述道，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确认。
“是、是的。”露比点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认识她的种族？
“据我所知，侏儒族几乎只生活在自己的聚居地，远离人类和其他种族的社会。在外界，你们被认为是近乎灭绝的传说种族。”他的话语依旧没什么感**彩，像是在复述某本古籍上的记载，“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森林里？”
他的问题让露比放松了些许警惕。至少，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专注于研究的学者，而不是一个立刻要把她吃掉的怪物。
“我……我和他们不太一样。”她小声回答，稍微挺直了一点腰板，虽然还是比他矮不少，“大家整天都在讨论工艺和炼金。我不喜欢那些，我只喜欢园艺和……和美食。”她提到自己的爱好时，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微弱的光彩。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所以我就离开了，找到了这片森林，住了下来。”她简单地说道，没有提及更多细节。然后，她想起最基本的礼貌，鼓起勇气问道：“那……那你呢？你为什么住在这里？吸血鬼不是通常住在……更大的城堡里吗？”
“这里安静。适合研究。”他的回答简短得不能再简短，显然不想多谈自己。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她的藤篮，尤其是在那些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隐隐闪烁着星芒的莓果上停留了一瞬。
“研究？”露比好奇地问。
“魔法。药剂学。妖精生态。”他报出几个词，然后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的名字？”
“露比。”她几乎是立刻回答，“露比·轻语。”这是她为自己取的姓氏，源于森林中树叶摩擦的声响。
他点了点头，算是接收了这个信息。
“希洛。”他平静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没有姓氏。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塔内依旧昏暗静谧。互通姓名之后，那种最初的、剑拔弩张的恐怖氛围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互不相扰的共处感。
露比注意到，希洛虽然一直站在原地，但似乎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没有任何靠近的意图。他的冷漠，似乎更多源于一种疏离，而非敌意。
“那个……”露比试图打破沉默，指了指自己的篮子，“这些是星光莓果，我刚采的。它们……很甜，像宝石一样。”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补充最后一句，或许是觉得对方可能会理解这种对“闪光之物”的喜爱？
希洛的视线再次投向篮子里那些深紫色的果实，紫水晶般的眼眸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点难以察觉的微光。他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但声音依旧平淡：
“嗯。看起来……多汁。”
他的反应很克制，但露比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乎被掩盖的、对“甜”和“多汁”的关注。联想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甜味，一个模糊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这位冷漠的吸血鬼先生，或许……并不讨厌甜食？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凉意的风从楼梯上方吹下，带来了更浓郁一丝那股焦糖药草甜味，同时，似乎还夹杂着极其微弱的、类似水晶风铃碰撞的清脆声响，若有若无，转瞬即逝。
希洛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望向楼梯上方的黑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露比，那双紫眼睛里，之前纯粹的审视和不悦，似乎混合进了一丝……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他看着她身边空无一物的空气，又像是在感知着什么。然后，他用那双深邃的紫眼凝视着露比，缓缓地、清晰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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