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梣望着桌上略显年代感的茶杯，忍不住心想：“这水，能喝吗？”
“喝！喝不死你！”步摇立马回道。
“......我没问你。”
他最后还是没喝那水，随手拿起桌上不知道是不是早些时候被他丢掉的红果。左瞧瞧右看看后，又放了回去。
吴正志见白梣没反应，继续说道：“你跟那贱...吴妹说,山上有鬼，会不会就是那马大宝啊？我猜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才被那贱妇算计杀害。那女人可真够恶毒！”
白梣终于看向吴正志，语气略带笑意：“嗯，我觉得你说的对。”
吴正志听罢，猛地拍桌，烛影摇曳，茶杯倾洒。他爽朗笑道：“白道长当真识时务！我当年就这么觉得的，偏偏那群贱女人非说那贱妇也受了很重的伤，不可能和扒手串通，我呸！她们......”
后面的话白梣已无心继续听，他看了眼倾倒的茶杯，心下感慨：“挺好，不用喝了。”
不多时，吴妹拿着三个粗粮馒头和一盘清炒野菜走进来，放下后去一旁开始铺设竹席薄被。
桌边两人无言用膳，吴正志时不时偷瞄白梣一眼，见白梣拿起一个馒头，吃下没一会便说着有些犯困，匆匆谢过二人后就躺倒在刚铺设好的竹席上，连幂篱都忘了摘。
吴正志与吴妹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片刻，烛光灭去，屋内陷入黑暗，一如屋外的宁静祥和。
一个时辰后，吴正志猛地睁开双眼，起身掀开床帘。
月光透过木窗斜照入屋，而竹席上早已空空如也。
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参天大树高处，人影忽现。
白梣立于一处粗壮树枝上，抬手取下幂篱。白发在明月照抚下泛着淡淡的光，晚风翩翩带起那身墨灰色长衫的衣摆，衬得男人身形愈发消瘦，好像下一刻就要散在月光中。
那双黑纱下的眼眸不知在望向何处。
一处木屋骤然亮起烛光，黑夜中格外显眼。
吴正志再次抓起吴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在地上，低声怒吼道：“怎么会让他跑了！你个贱女人不会听到他是道士就不敢下药了吧！”
“不，不是的！我下了，馒头就摆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吴妹无助地抱着脑袋，眼泪止不住地流。
“闭嘴，你个贱胚子！肯定是你偷摸告诉他了，不然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怎么可能猜到我们要偷他东西！我今天非得打死你！”
直到男人筋疲力竭，女孩遍体鳞伤......
男人一甩凌乱的头发，扭头吐了一口痰在女孩破烂不堪的中衣上，两步走到矮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红果泄愤般吃了起来。吃完后，起身又是一脚踢向地上无神落泪的女孩。
“滚去把烛灭了！别躺在这装死，真碍眼。”
女孩强忍着浑身的疼痛，缓缓起身走向红烛。伸手掐灭微弱的烛光后，狭窄的木屋中仅剩女孩稚嫩的遍布伤痕的脸庞和眼里滔天的恨意。
黑夜再次陷入寂静。
步摇冷哼道：“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就这么放过他？”
白梣收回视线，神色淡然，语气冷漠。
“怎么可能。”
“哈！我就知道！”
翌日清晨，白梣向路人打听后，终于在一处山脚找到马嫂的住所。
四周山幽路辟，一片草木苍翠中坐立着一间小木屋，屋前几株刚冒尖的菜苗上，晨露欲滴未滴，徒增几分生机。
“叩叩。”
许久，木门才被拉开一丝门缝。屋内昏暗，门缝中探出一只浑浊的眼睛，看向白梣时忽然怔住。
只见晨光照耀下，黑纱后映照出白梣若隐若现的面庞和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一种诡异的美。
“在下白梣，途径此地，有些疑问想请您解答，不知能否进屋详谈？”
“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女人眼神警惕，说完便打算关上木门。
白梣一手拦下木门，一手在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笑道：“现在能问了吗？”
“......”
木门渐渐打开，屋内极其狭小，仅能放下一张小床和一张方桌。女人约莫三十来岁，身材瘦削，面容沧桑。左眼上有道疤痕，像是被利刃穿眼而过，眼窝凹陷极深，而眼球早已不在。
步摇：“她身上有股厄灵的气息，很淡，应该是几年前消失了。”
屋内方桌旁，两人相对而坐，马嫂率先开口道：“你想问什么？”
“......昨日我在山上看见一块写着李嫂之墓字眼的木牌。”白梣刻意停顿并看向马嫂。果然女人明显一愣，眼神也闪躲起来。
四周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白梣并不急着说下一句，他缓缓起身，走向一旁紧闭着的窗户。抬手推开后，阳光顷刻间洒满整屋，微风中带来些许青草的芳香。
他转身背靠窗边，余光看到窗外有只蝴蝶晃晃悠悠地飘来。侧目望去，嘴角弧度再次若隐若现。
“在那周围感受到一丝灵体的气息......”
话音未落，马嫂猛地站起身，木凳滑行发出一瞬刺耳的声音。
蝴蝶正落在菜苗上，又被这一声惊飞。嫩叶微颤，露珠终是掉入土壤之中。
马嫂仅剩的右眼剧烈颤抖，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可能，都过去十几年了，怎么可能...”
“是她吗？她，她难道一直在那？她跟你说什么了吗？她...”
女人用几近哀求的语气问着，嘴角却不自觉弯起，像是害怕得到回答，又像是期待得到回答。
白梣抬手打断马嫂的话，走回桌旁坐下，平静道：“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嫂愣住，缓缓垂下脑袋。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眸，只见她嘴唇紧抿，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角，如同紧绷的弦。许久，她泄了口气，无力坐下，认命道：“好......我说。”
十多年前...
“恭贺新婚！今后就该叫你马嫂了吧！”
马嫂一身红衣，正撕下木窗上的双喜字，听见声音回头望去，李嫂怀抱着约莫一岁的小女孩，浅笑走来。
“多谢李嫂。”马嫂脸色微红，赶忙行屈身礼。
李嫂拉起马嫂，爽朗笑道：“哎呦，客气啥！都是邻居，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可别自己憋着。”
“好，”马嫂笑着应下，又看向李嫂怀中的女孩。见女孩生的可爱，不禁抬手想捏捏女孩肉乎乎的小脸，不料被女孩迅速躲开。
“这姑娘还挺怕生，叫什么名字？”
“李舍妹。”
两人又聊了几句，李嫂说着要回去煮晚饭，正巧碰见背着柴火的马大宝，两人互相点头，擦肩而过。
马大宝走到马嫂面前，柴火还没放下，先拉起马嫂的手，憨笑道：“娘子，我回来了。”
马嫂脸颊泛起红晕，浅浅点了点头。
“你和李嫂聊过天了？她那女儿挺可爱的对吧，我们今后也生个那么可爱的孩子好吗？”马大宝一边拉着马嫂回屋一边说着。
马嫂轻拍向马大宝的手背，嗔道：“这才刚成婚呢！着什么急。”
“哎呀，我这不是想跟你有个孩子吗？”
一年过去，马嫂没能怀上，马大宝安慰道：“没事，这才第一年，我们慢慢来。”
第两年，“没关系，孩子总会来的。”
第三年，“会不会是你身体不好，我给你买些补药补补身体吧。”
......
第五年，李家女儿突然失踪，李嫂发了疯地四处找。而李勇始终无动于衷，甚至拒绝别人想一起找女儿的好意，村内逐渐怀疑起是李勇亲手卖了他女儿，可没人敢出面质问。
“啧，好歹算个孩子，李勇就这么卖了，当真舍得。哪像我，五年了，连个孩子的影都没见到。”
马大宝面色阴沉地看向马嫂，见女人只是一脸担忧地看向李家方向，并未理会他。
男人皱起眉头，猛将桌上饭菜尽数甩向地面，汤汁溅到马嫂打满补丁的衣摆上。马嫂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卑微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李家的方向似乎传来几句细微的咒骂声。
“不过是个没用的女孩！丢了就丢了！”
没过多久，李嫂又怀上身孕，只是李嫂变得有些瘦弱，肚子也显得极小。村里女人们常说：“要是这胎又是个女孩，李嫂怕不是会被李勇打死？”
直到第七年，李嫂生产那天，马大宝早早被李勇拉去，两人为祝贺李嫂这胎生得男娃，喝得酩酊大醉。
马大宝回家后，不知是怨念积累过深，还是醉意上头，竟要拿刀刨开马嫂的肚子看看是哪里有问题才导致没能怀孕。
马嫂吓得四处逃窜，可还是被马大宝抓住并拿刀划伤了好几道口子。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难忍，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与持刀的马大宝扭打起来。不料马大宝一时失足，刀刃穿肠而过，血流满地，男人就这么死在自己刀下。
屋内，女人似是想起了极为恐怖的画面，双手紧紧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砸在木桌上。
“我当时真的好害怕，我也没想到会......”
“后来我想去找李嫂，可进到李家只看到被掐得浑身发紫早就没了气息的龙凤胎，还有被剪刀捅死的她。我...呜......”
步摇烦躁道：“啧，先是捏造出扒手，让一个不存在的人物包揽所有罪名，现在又死不承认自己杀过人，真是执迷不悟。那厄灵居然就这么放过她了。”
白梣沉默地看着眼前哭得泣不成声的马嫂。片刻后，他起身往门口走去。
步摇：“不管了？”
白梣：“我饿了。”
步摇：“......”
马嫂听到动静，抬眸看到桌上的一粒碎银，顾不上哭泣连忙喊道：“怎么只有一粒！不是说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会给我那一袋银子的吗？”
“呵。” 白梣于门前停下，轻笑一声，再开口时声音犹如空谷清泉般冷冽刺骨：“你的回答，只值这个价。还是说当过一次扒手，现在又想当一次匪徒？”
他拉开木门，马嫂忽然感到一阵极为诡异的风呼啸着灌入屋内，带着极淡的药草香，如漫天飞针般打向她。她不自觉地抬手挡风，却怎么也挡不住。
门口的人全然不受这诡风侵扰，淡然离去。木门关上，屋内陷入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女人呆站原地许久，最后看向桌上的一粒碎银，眼中渐渐泛起倦意，她轻声呢喃着：“李嫂...如果当初，我也和你一起走...”
她忽然感到脖子旁有些痒，伸手摸去。
手指上是一滴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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