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遥音都没有上山来。
每天白天,时易做完必需的农活儿,就去山间采药;晚上的电台里,她重复一遍药品的用法后,就讲些轻松的小段子,希望遥音听到后能开心些。
再次收集到足够的草药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时易照例套上马,踏上了去往镇子的山路。
不过这次她仔细选择了进镇的时间,凌晨就出发了。她想着这样到达镇子时正好是早上,不仅人少,还更有可能遇到遥音。
想着又要看到遥音笑吟吟的脸,时易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她轻手轻脚穿过晨雾弥漫的小镇。按理说这时醒来的人应该不多,但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吱呀——”的一声,是木门打开的声音。
“你又来了?”
时易下意识停步,转过身。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人,佝偻着背,手里拿着扫帚站在门边,神情冷淡。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咳嗽几声,第二扇门也打开了,随后是第三扇,第四扇……
越来越多的人探出头来。
“她就是那个怪人吧?”
“住山里那个……什么来头也说不清。”
“前两天我就看到她了……这场病来之前,我家孩子也说见过她……”
“嘿,你们没发现吗?她来了,才有这场病呢。”
“嘘!别让她听见!”
声音越来越多,如涓涓细流汇集在一起,冲刷着时易的手足无措。
有一个胆儿大的青年走上前来,挡在她前面:“喂!你到底来做什么?”
她抓紧手里的布包:“我听说,镇子上在闹风寒…我去采药婆家,送一点药和吃的。”
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戒备而不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这时,她听到侧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错,我认识她。”
那声音,是遥音的母亲!
时易大喜,猛地转向声音的方向;虽然她大抵是不喜欢自己,但总归能向镇民们解释清楚她的来意。
时易急切道:“阿姨!是我,我这次又来给你们拿一点药草和鸡蛋,和前两次……”
遥音的母亲却打断了她。
“对,就是她,”她看都不看时易一眼,面向人群,一边咳嗽、一边狠戾地说着,“她这几天常往我家跑!来了两次之后,我女儿现在也病倒了,发烧得都晕过去一整夜了!谁知道她搞了什么鬼!”
时易愣在原地,遥音母亲的话像冰水一般,从头到脚淋在她身上。
女人咳了两下,又继续说着:“以前她就总带我女儿出去鬼混!她进出咱们镇也没人拦着,现在好了,出事儿了吧!……”
顷刻之间,人群沸腾开来。
没有人愿意相信时易说过的话,没有人在乎时易到底做过什么,没有人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大家只需要一个能被指认的对象,来发泄对未知的恐惧。
时易已经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了,湿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捂住她的口鼻。她尝试着大口吸入着空气,但窒息的感觉仍然凝固在胸腔。
她感觉自己浑身在冒汗——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是这样被围猎着。
那些暗处滋生的、悄然流淌的恶意,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肆无忌惮地奔涌出来。
“滚回山上去!”
“你还想害多少人?”
“看看她的篮子!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
嘈杂的声音压住了她。她竭力控制住转身逃走的想法,强迫自己转向遥音的母亲的方向。
时易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向虚无解释着:“我真的没有做什么。我是听她说‘这场风寒开始了’,之后才下的山……我带的都是药、鸡蛋什么的,我只想帮忙……遥音呢,她怎么样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近乎哀求般,她一遍一遍向人群中问着:“她怎么样了?她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但没有人回答她。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还装什么!”
“瘟神,就是你带来的!”
……
时易无力地摇着头:“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遥音……我可以带更多的药草……”
“你还敢提我女儿的名字!”遥音母亲挤到人群前面,眼中满是怒火,“你还嫌我们家不够乱吗?和她鬼混几天,真想伸手管我们家的事儿了?你算谁啊?”
时易怔住了,她算谁啊?
对啊,她这样住在山林里、没有身份、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到底,算是谁?
她这样“山里的怪人”、“巫婆”、“野女人”,该如何开口说:“遥音是我的恋人?”
时易嗫嚅着:“……朋友,我们是朋友。”
“哈,”遥音母亲嗤笑一声,“招来病的‘朋友’?你是不是之前就经常把她拐去你那山沟里,一呆一整天?我告诉你,离她远点!别带坏了我们家孩子。我们没有这样的朋友!”
在大家眼里,她们的关系从来不成立。时易甚至不配得到一个代名词。
她独自向镇外走的影子落在青石板路上,显得那么荒唐。
有那么一刻,她恨自己。
如果她当年没有选择抛下一切,来山林隐居;如果她仍然有体面的职业、被认可的身份,活成被世人认可的模样,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不是她就可以照顾遥音,不让她受这么多苦?
是不是她就可以挺起胸膛,牵着遥音的手,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说:“她是我的恋人”?
不像现在,如此无力。遥音发着烧昏迷,自己却被人墙阻隔在外,什么都做不到。
时易恨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她没有骑马,正如当年第一次来到这个山谷时那样:
身后跟着沉默的马儿,心里压着看不见的行囊;一步一步随着蜿蜒的山路,走回了木屋。
今夜没有广播电台,因为时易最珍惜的听众不在。
她在屋前的草地上躺了整整一夜,看着暮色四合、倦鸟归林,看着星子慢慢浮现,看着银河向西南方沉落,看着天边再度泛起鱼肚白。
好像应该哭一哭的,如果能哭出来就好了。但时易的眼泪,早在从那个世界出走时就已经流尽了;它没有理由现在为她的悔恨而再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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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易又下了几次山。
她不奢求向镇民们解释什么,也没有天真到期待能洗清身上的指控;她只想试试能不能见到遥音。
但每次寻她,都以失败告终。要么在镇外就被拦下,要么在走近她家时被发现,要么在她家门口被她妈妈骂走。
她母亲的怒骂一次比一次刺耳,就好像时易真的是那场瘟疫的化身。
最成功的一次,时易已经从遥音家的后窗隐约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身影。但是,下一秒,她就被镇上的小孩发现了,他们炸了窝似的尖叫起来;时易只好快速离开,连确认是不是她的机会都没有。
时易还尝试过,偷偷把草药和物资放在遥音家门边;但下一次到镇上时,就会看到它们被拆开、打碎,丢在镇外最显眼的地方。
镇上的病情一直在失控。后几次下山,她甚至看到了披麻戴孝的队伍和……棺材。咳嗽声夹杂着哭声,她站在镇边的树影里,看着棺盖被缓缓合上。
时易越来越担心。但她什么都做不了,连遥音是否还在发烧、是否吃得下东西都无从得知。
被思念灼痛时,她只能一遍一遍翻看着遥音留下的痕迹:稚嫩的笔迹写就的信件,画的在草地上追逐奔跑的两条狗,草杆编织的千千结……
她们一起买来的小鸡已经长大了;她最爱吃的红薯干也新晒好了。
再后来,时易每天都会下山去镇上,远远望一下她家的方向:没有白布,没有哭声,墙角的鸡窝还在,有生火做饭的痕迹。这样她才能放下心来——遥音还活着。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该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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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山上的风已经有些转凉了。晨起烧水时,蒸腾的雾气总是久久不散。
根据时易这些日子远远的观察,镇上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一些:街头巷尾的白幡被陆续撤下了,咳嗽声渐渐稀疏,马路上行走的人也多了起来。
她隐约看到镇中心的广场搭了一个简易布棚,里面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忙前忙后,发放些什么东西;偶尔有汽车送来药箱和补给。
虽然仍然不敢靠近,但她知道,应该是镇外的世界来了支援。终于不再是迷信,不再是全靠她们熬草药,不再是抓一个所谓‘瘟神’推上风口浪尖——而是医学,是清晰而科学的秩序。
想到这里,她的心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
也许,遥音已经吃下了更有效的药;也许,有人正在照顾她;也许,她已经康复痊愈了。
时易开始有了一个念想:她盼着这一切尘埃落定,盼着遥音像以前一样上山采药,盼着镇上人疑虑的目光不再聚焦于自己,盼着遥音……再走向这间小木屋。
时易默默地向自己许诺,如果那天真的能来,一定备好马,去山垭口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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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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