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泛着冷光,艾玙盯着素笺上刚落下的“子墨”二字,仿佛又看见那年雪夜,少年裹着狐裘伏在案前,耳尖通红却仍固执地说“以后就叫我子墨”。
笔尖重重划破纸面,他喉结滚动,将满纸温热尽数划去。
重新蘸墨时,腕骨绷得发白,终于落下规规矩矩的“陛下钧鉴”。
字迹端方如庙堂砖瓦,却再寻不见半分当年月下对酌时的肆意。
陛下钧鉴:
自潜邸伴驾至今,臣遍历山河万里,昔日君臣携手之景,犹历历在目。而今茕茕独行,方知岁月更迭,物是人非。
臣尝思,陛下与臣渐生隔阂,或因君权之重、社稷之责,然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仍愿冒昧陈词,望陛下海涵。
往昔,陛下心怀天下,夙兴夜寐,常忧黎民之苦。今登九五,高居庙堂,俯瞰众生,臣恐九重之上云雾缭绕,遮蔽圣聪,使陛下难见市井之艰、百姓之困。田间老叟衣不蔽体,市井稚子食不果腹,边陲将士浴血戍边,此等景象,陛下可曾详知?
愿陛下广开言路,微服私访,亲见民生百态;施仁政,减赋税,解百姓倒悬之急。以明君之姿,承天命,顺民心,如此,则江山永固,万民幸甚。
臣虽身远,然忠君报国之志,至死不渝。惟愿陛下圣体康泰,江山昌隆。
火苗骤然窜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未干的墨迹,仿佛要将记忆里唤他“先生”的少年一同焚尽。
砚台里的墨汁渐渐凝结,他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最终重重落下。
这一次,每一笔都像是刻在心上的铭文:臣,顿首。
当九方子墨戴上冕旒的那一刻,艾玙便知道,那个会在寒夜为他暖手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过去。
如今执笔谏言的,不过是恪守本分的臣子。
高居九重的,亦是执掌乾坤的帝王。
君臣之礼横亘其间,将情谊碾碎,唯余满纸忠言,再无半分温度。
岁月最是凉薄,不仅带走年少相知,更让两颗曾紧贴的心,化作隔着天堑的孤星。
艾玙腕间星芒状的淡蓝纹路泛起微光,猩红咒文在这清辉下竟也黯淡几分。
窗外忽有银蓝身影掠过,一只灵鸟收拢缀满星屑的尾羽,振翅时洒落的荧光如同细碎银河,轻柔地覆在他手背。
“琥珀,把这封信送去宫城,皇帝手中。”
琥珀歪着脑袋,黑曜石般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发出一声困惑的啼鸣。
目光穿透窗棂望向远方,艾玙道:“送给子墨,记住,他现在是皇帝。”
灵鸟却抖了抖翅膀,尾羽上的星屑簌簌飘落,像是在无声抗议。
最终它叼起信笺腾空而起,只留下几缕转瞬即逝的荧光,如同未说出口的叹息。
待此信送达,他与九方子墨,便真成了永不相交的陌路,再无归期。
出发去归云小院那日,发生了一场乌龙。
两辆雕花马车静候门前,艾玙换作一袭玄衣,冷峻气质更添三分,生人勿近的气场教人望而却步。
他抬脚正要登上马车,忽地想起自己那破竹篓,刚踏出的步子又收回。
几乎同一时刻,邬祉与林熙和一左一右伸手搀扶,生怕他不慎踏空。
没了支撑的着力点,两人惯性前倾,原本伸向艾玙的手竟紧紧握在了一起。
空气瞬间凝固。
艾玙挑眉愣在原地,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促狭的笑:“哟,感情你俩才是要同车的?”
他后退半步,指了指另一辆马车,“得,我去和江砚舟他们挤挤。三丈啊,别太快。”
邬祉急得面红耳赤,林熙和也慌忙松手,两人异口同声想要辩解。
艾玙却抬手止住他们,神情满是“大度”:“交朋友嘛,人之常情。我懂,都懂。”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摆摆手,转身时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却泄了个彻底。
归云小院的阴影如巨兽之口,将五人尽数吞噬。
朱漆剥落的大门歪歪斜斜半掩着,青苔顺着裂纹肆意攀爬,门环处凝结着暗红斑块,似干涸的血迹。
踏入院内,荒草没过脚踝,几枝枯枝上挂着褪色绣帕,布料边缘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随风摇晃时,竟发出细碎呜咽般的声响。
艾玙已经被吓得脸都白了。
正厅屋檐下悬着三盏惨白灯笼,明明连一丝风都没有,灯笼却诡异地来回摆动。
待五人转身时,纸面上浮现出扭曲的人脸轮廓,凹陷的眼窝与大张的嘴仿佛在无声嘶吼,可当他们回头,一切又归于平静。
艾玙刚侧头要与身后人说话,三盏白灯笼中最左侧那盏突然剧烈震颤,以极快的速度横扫而下,重重磕在他额角。
烛火在撞击中剧烈明灭,惨白的灯笼纸上,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借着忽明忽暗的光线骤然放大,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有黑雾在翻涌。
“哎哟—!”
林熙和掌心刚触到他发顶,就被艾玙扬手拍开。
少年偏过头甩了甩发尾,梗着脖子瞪人时,捻着衣襟的指尖却暗自泛白,额头的钝痛混着灯笼上的鬼脸,让他后颈泛起一层细汗:“揉什么揉,当我是三岁小儿?”
林熙和低头凝了眼悄悄勾住他袖口的指尖,又抬头,艾玙眼尾余光瞥向阴影幢幢的廊柱,声音不自觉放轻:“我、我自然站得住……你别离太远。”
“好。”
五人往前走,正厅供桌上,五只青瓷碗裂痕纵横,如五张干裂的嘴,无声诉说着陈年旧事。
第一只碗里压着《女诫》残页,墨字被水渍晕染成蛛网,“贞静”二字恰好被撕去边角。
第二只碗盛着半盒胭脂,朱砂色凝成团块,碗沿还沾着几缕断发,缠绕成褪色的蝴蝶结。
第三只碗里的并蒂莲早已枯成褐色,花瓣蜷缩如拳,莲子却颗颗饱满,像是攒着未说出口的心事。
第四只碗碎成三瓣,碗底残留着深褐色药渣,混着几星暗红,细闻竟有隐隐的苦杏仁味。
第五只碗扣着截发黑布条,边缘毛糙如撕裂的伤口,布条中央用金线绣着半朵牡丹,针脚凌乱得像是临终前的挣扎。
而梁柱上的朱砂符号如狰狞的伤口,横七竖八地撕裂着陈旧的木纹。
每个符号都像是被利爪狂乱抓挠而出,本该方正的笔画扭曲成痛苦的弧线,边缘翻卷着毛糙的朱砂碎屑,仿佛下一秒就会滴下鲜血。
靠近细看,竟能发现某些线条重叠处留有指甲抠挖的痕迹,深可见木,似是作画者在癫狂中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满腔怨毒都凝在了这一道道扭曲的血色里。
艾玙盯着供桌上诡异的陈设,目光扫过斑驳的梁柱与摇晃的白灯笼,轻声呢喃:“有人在施食?”但不确定。
须臾,他又摇头,“但又不完全是这样。寻常施食岂会用《女诫》残页当供品?那些朱砂符号……分明是镇邪不成反引邪的禁术。”
他的声音渐渐冷下来,眼尾扫过墙角发黑的布条,“这根本不是渡化亡魂,倒像是在豢养……什么东西。”
艾玙突然攥住邬祉的领口,将人抵在斑驳的梁柱上晃:“邬祉,你记不记得骨鸢村那个邪巫?”
邬祉任由对方摇晃,甚至笑看着他道:“我当然记得。”
“那邪巫受邪神庇佑,连符篆都近不了身。”艾玙压低声音,“可最后是谁杀了他?”
邬祉皱眉,神色瞬间凝重如铁:“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制造邪祟?”
艾玙慢慢松手,“对,所以接下来,请各位务必当心。”
黑暗中,孩童压抑的抽噎声像丝线般缠上众人耳膜,时断时续。
正当众人屏住呼吸时,整齐划一的诵读声突然响起,冰冷又机械:“古者妇人妊子……”
声波在空荡荡的梁柱间不断回荡,明明能清晰听见声音由远及近,可无论怎么张望,目力所及之处却只有翻涌的雾气,不见半个人影,仿佛有无数透明的孩童正捧着书卷,在看不见的角落齐声诵读。
林熙和拇指重重擦过火石,火折子“噗”地窜起火苗。
昏黄光晕劈开黑暗的瞬间,五道明显年龄不一的人影突然从斑驳墙面上疾掠而过。
还未等众人看清她们的面容,残影便如烟雾般消散,只在墙面留下五道转瞬即逝的灰痕。
江砚舟长臂一伸,掌心堪堪覆住艾玙瞳孔前的阴影。
怀里的人往后仰:“你挡住了我看什么?”
“怕你看见脏东西……”
“脏东西?”艾玙挑眉撞开他手肘,火折子光芒在眼底晃出细碎金斑,“就算是阎王殿的恶鬼,小爷也能——”
话未说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墙面残影,喉间瞬间哽住半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将语调拖得老长:“也能……让你先挡着点。”
江砚舟指尖悬在半空,忽地笑了。
“笑什么?嘲笑我?”
“没有,不是。”
艾玙强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安,声音发紧:“刚才那声音,到底念了什么?”
“古者妇人妊子。”林熙和垂眸理了理领口,指尖拂过脖颈处若隐若现的卦文,“意思是古时妇人怀胎。”
他话音未落,艾玙已拧起眉,刚要开口质问,却被对方打断。
“再往里探探。”
林熙和抬脚跨过门槛,腐木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屋内凝滞的空气像裹着层无形黏液,每呼吸一次都带着铁锈味的钝痛。
他忽然扣住艾玙腕间层层叠叠的南红玛瑙串,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珠面:“若有不测,扯断它。”
“知道了。”
艾玙抽回手。
另一边,邬祉正蹲在霉斑遍布的木箱旁,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半截褪色披风从箱底滑落,边缘凝结的冰碴混着暗红血痂,布料内侧“云”字的残绣在幽暗中泛着诡异的青灰。
而喻执刚刚贴着墙根坐下,后腰突然硌到硬物,跳脚时带翻了旁边陶罐,露出半截泛着磷光的枯手骨。
指节以扭曲的弧度死死攥着,腕间银镯上的缠枝莲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透着股说不出的森冷。
不行,他最怕这种了。
少年苍白着脸往后缩了缩,在众人若无其事的神色里,显得格外突兀。
艾玙望着这不合时宜的怯意,莫名涌起一股烦躁,挑眉冷笑:“你们听过一个故事吗?五位旅人误入破旧宅子歇脚,第二天出来时竟变成了六个人,可笑的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察觉身边多了个‘东西’。”
林熙和从身后踱步而来,抬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后脑勺,温声道:“又吓唬人。”
艾玙双臂抱胸,歪头扬起下巴,眼中挑衅意味十足,仿佛在说“我就继续,你能拿我怎样?”
这时,喻执转向林熙和,开口问道:“你在青崖镇长大,这宅子里之前出过什么事,你知道吗?”
林熙和闻言皱起眉,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几分责备:“你们明知道要来这种地方,却不提前做功课?现在倒好,拖累艾玙和你们一起冒险?”
艾玙立刻凑到林熙和身旁,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声音。
毕竟以往出行都有人打点安排,这种需要提前谋划的事,确实从未轮到他们操心过。
成长路漫漫啊!
艾玙长叹一声,指尖在三人之间来回点戳,“瞧瞧这几位,不仅把我拉下了水,还连累了林公子,啧啧,造孽哟!”
“艾!玙!”
邬祉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尾几乎要绷出火星。
“哎哟!好好说话,别用这种索命腔调喊我!”
艾玙夸张地往后蹦跳着躲开,发梢随着动作扫过耳际。
就在这时,头顶的木质阁楼突然响起“噔噔噔”的密集脚步声,像是有无数双鞋在头顶来回奔逃。
艾玙瞬间汗毛倒竖,下意识攥住离自己最近那人的衣袖,整个人缩成一团躲到对方身后。
“行了!都给我闭嘴!”艾玙把江砚舟往前拽,转头朝林熙和瞪眼,“这宅子里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被他当成“挡箭牌”的林熙和哭笑不得,摊开双手以示无辜,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能有什么事?这儿从前住着孙家员外,虽说这孙员外先天不足,智力短少,但真没出过什么邪乎事儿。”
喻执仰头望着吱呀作响的楼梯:“那我们……上去……?”
话刚出口,迎上艾玙似笑非笑的目光,立刻改了口,“还是再等会?”
“来都来了,谁打退堂鼓谁是缩头乌龟!”
艾玙转身就往楼梯方向走,林熙和紧随其后。
“无聊透顶。”
邬祉冷哼一声,目光扫过艾玙紧绷的侧脸,喉间嗤笑未落,却已率先踏上台阶,靴跟撞击木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倒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在告诉某个人“有我在”。
江砚舟目光在邬祉身上短暂停留,又很快垂眸将视线敛进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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