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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相思寄残信

银质缠枝莲发簪破风而来,喻执旋身错步,指尖轻扣簪尾雕花,半跪接下这记突袭。

褪色粉襦的女子仍端坐在鎏金梳妆台前,折断的螺子黛在眉间画出歪扭的新月,忽然偏头时,檀木梳齿间坠落三两根霜白发丝。

“好看吗?”

它对着铜镜转动头颅,鸦青色鬓角下,原本敷着薄粉的面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青,朱唇褪成纸白色,唯有描错的眉峰仍凝着暗红,像道渗血的伤口。

喻执喉结微动,将发簪轻轻搁在妆奁边缘,鎏金镜面映出他攥紧的指尖,那里还沾着方才接簪时蹭到的香粉。

香粉里掺着陈旧的脂粉味,底下裹着的腐朽气像泡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堵在胸口,闷得人喘不上气。

“好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却仍保持着江湖客的倜傥笑意。

女子忽然咯咯笑起来,镜中倒影的脖颈竟诡异地扭转一百八十度,折断的眉笔“啪嗒”坠地。

“奴生得这般模样,却难与良人相守,命数如此凄苦,公子可解我意?”

女子指尖抚过镜中自己逐渐灰败的面容,腕间银镯发出细碎声响。

喻执喉结滚动着点头,靴底蹭着青砖往后退。

“公子当真知晓?”

绣鞋踏过满地碎发,女子莲步轻移,襦裙下摆掠过之处,木楼板竟浮现细密裂纹。

它抬手欲触喻执衣襟,却在指尖触及布料的瞬间僵住,眼眶涌出的血泪滴在他手背:“公子既怜我身世,可愿施以援手?”

喻执盯着那只逐渐长出黑毛的手,强压下喉间腥甜:“什么?”

“劳烦公子,将此信呈予那人。此信若能送达,奴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泛黄的信笺不知何时出现在它掌心,封皮印着半朵残破的缠枝莲纹。

喻执的手指刚触到纸角,便感觉寒意顺着指尖直窜天灵盖,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竟在蠕动,化作无数细小蜈蚣。

“好好好。”

他抖得几乎握不住信,余光瞥见梳妆镜里,自己的倒影正诡异地冲他狞笑。

“心不诚……公子这般敷衍,可是嫌奴痴傻?”

女子突然暴喝,发间银簪“铮”地飞向他咽喉。

喻执侧身翻滚避开,后背重重撞上雕花床柱,木屑纷飞中,看见对方脖颈以不自然的弧度扭转,罗裙下伸出布满尸斑的小腿:“公子连收信人姓甚名谁都未问,敢应下此事?”

哭声陡然拔高,化作尖锐的鬼嚎。

女子周身腾起黑雾,指甲暴涨三寸,绣鞋下的青砖寸寸碎裂。

“看剑!”

喻执大喝一声,声如洪钟,响彻古宅。

剑走游龙,施展出苍冥剑法中的“龙游太虚”。

剑影如练,将血雾斩成数段,然而碎开的血雾却又迅速聚合。

女鬼尖啸着伸出利爪,抓向喻执咽喉,他侧身闪避,剑锋斜挑,削断了女鬼一缕长发。

断发落地,瞬间化作黑色蜈蚣,密密麻麻地朝着他爬来。

喻执足尖点地,跃上房梁,苍冥剑舞出一片剑幕,将蜈蚣尽数斩杀。

可下方的女鬼却趁机发难,檀木梳妆台轰然炸裂,无数木屑化作飞刀,裹挟着腥风朝他射来。

他挥剑格挡,木屑与剑锋相撞,火星四溅。

“哼,凭你也想伤我?”

女鬼的声音变得愈发阴森,整个屋子开始剧烈摇晃。

喻执稳住身形,突然将剑插入地面,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

苍冥剑顿时爆发出耀眼光芒,以剑为中心,形成一道金色结界。

女鬼见状,发出一声怒吼,身形暴涨数倍,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喻执吞噬而来。

喻执纵身一跃,剑尖直指女鬼心口:“破!”

女鬼踉跄着向后退去,胸口被苍冥剑贯穿的伤口处翻涌着黑雾,丝丝缕缕的雾气如同灵巧的触手,缠绕着即将坠落的血肉碎块,将溃散的躯体勉强维系。

它伫立原地,空洞的眼窝中似有幽光闪烁,透着难以言说的哀伤与困惑。

明明已将满心冤屈凝成哭声倾诉,为何眼前这人却执意挥剑相向?

喻执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白,边缓缓后退边死死盯着女鬼的一举一动。

鞋底擦过腐朽的木板发出细微声响,他的余光扫过身后楼梯的位置,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计算着与危险的距离。

待后背几乎触到雕花栏杆时,女鬼依然保持着静止的姿态。

喻执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疑,脚尖猛地发力,整个人飞跃而下,转瞬便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鞋底重重砸在腐朽的廊板上,发出“咚咚”闷响。

扬起的灰尘里,他急促的喘息声混着衣袂破空声,在空荡荡的回廊间荡出回音。

他不敢回头,余光却不住地扫过两侧漆黑的窗棂,雕花窗棂的纹路渐渐与记忆里云娘闺房的窗棂重合,每一道晃动的树影都似女鬼苍白的指尖,每一声吱呀的木响都像阴森的冷笑。

死寂比追兵更令人窒息。

没有厉啸,没有血雾,甚至连风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可这份诡异的平静,却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困在其中。

他仿佛能感觉到有双眼睛正穿透黑暗,死死盯着他后颈,冷汗顺着脊梁滑落,浸透衣衫。

每跑一步,他都做好了下一秒撞上女鬼的准备,这种未知的恐惧,比直面恶鬼更让人心悸。

喻执撞开斑驳木门的刹那,后背紧贴着门板剧烈起伏。

月光斜斜切过窗棂,将屋内照得半明半暗。

他定睛一看,方才被击退的女鬼此刻竟端坐在雕花窗前,苍白纤长的手指正摩挲着泛黄的《女诫》书页。

“风摇庭树影迟迟,偷望君行怕觉知……”女鬼的声音缥缈如风中残絮。

它目光空洞地盯着书中早已晕染墨渍的字迹,口中反复吟诵着那首等待无果的情诗,发间银簪随着念诵微微颤动,竟似全然不知屋内闯入生人。

喻执的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握着剑柄的手渗出冷汗。

喉间涌上的惊呼声被他生生咽回,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

眼前这幅诡异又哀伤的画面,比任何索命厉鬼都更令人心惊肉跳。

可再一看,屋内哪还有女鬼的踪影,唯有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哭声似远似近,忽高忽低。

他扶着门框的手瞬间没了力气,双腿不受控地剧烈颤抖,筛子般打摆。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如同被无形的手掐断般骤然消散。

喻执喉咙发紧,连吞咽口水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他倚着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积满灰尘的地面,剑刃却始终横在膝头,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处阴影角落。

耳中虽再无异动,可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松懈,连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像是女鬼随时会凝聚成形的前兆。

半刻光阴流逝,死寂的房间终于被一声若有若无的吱呀声划破。

喻执浑身紧绷,握着剑柄的手渗出冷汗,犹豫再三后,他颤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封信。

素绢质地的信笺触手微凉,边缘处绣着的并蒂莲纹栩栩如生,针脚细密,似是寄托着无尽情意。

封缄处那枚小巧的胭脂印,历经时光却依旧鲜艳,未读其信,便已让人感受到写信人炽热又忐忑的心意。

四郎台鉴:

展信安。自与君书院相逢,承蒙青眼,蒙君垂顾,妾心中情愫,恰似春藤绕木,自此生根。然造化弄人,椿萱高堂之命,媒妁之言骤至,许妾与孙氏联姻。婚期既定,佳期将近,妾虽居深闺,然心向自由,实不愿困于朱门,将余生付与陌路人。

忆往昔与君共读诗书,谈古论今,相知相惜之情,历历在目。今妾欲破世俗之桎梏,觅一生之良缘。若君亦有此心,愿效卓文君夜奔之举,与妾共赴天涯。明日寅时三刻,妾当于城南古槐之下静候。若君允诺,可投空函为信,此笺即为妾心之凭证;若无意,亦望君勿怪,权当痴女呓语。

纸短情长,不尽欲言。惟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顺颂时祺

云娘

“云娘……”

这二字的墨痕尚未干透,两滴温热的液体突然坠在绢帛上,晕开两朵深褐色的花。

那并非水渍,而是从喻执眼眶里滚落的血泪!

他想要抬手擦拭,却惊恐地发现四肢已不受控制,意识扭曲,他看见自己的视角逐渐升高,飘向雕花窗棂。

月光下,素白的《女诫》残页如雪片纷飞,撕书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满地狼藉的文字上。

少女单薄的肩膀剧烈起伏,压抑的抽噎声卡在喉间,唯有通红的眼眶与颤抖的睫毛,泄露着难以言说的绝望。

这突兀闯入的记忆如利刃剜心,喻执在双重感知的撕裂中挣扎,分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旁观者,还是正深陷在那场未寄出的哀歌中。

“阿爹的戒尺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茶盏翻倒时,那泼溅的滚水太烫,烫得我心肝发颤,才哭得这般狼狈。”

云娘蜷缩在尘土里,指甲深深抠进砖缝,指尖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砖上。

“阿娘躲在屏风后抽噎,那劝诫的话语轻飘飘落下来,却重得能压碎脊梁,凭什么要我嫁给那个衣冠禽兽?”

阿爹的手掌如铁钳,死死攥住她的发髻,将她重重按在祖宗牌位前。

牌位上的漆字被泪水泡得发涨,那些贞洁孝道的字眼像小蛇,顺着额头的冷汗钻进皮肉里。

檀香混着血腥味钻进鼻腔,冰凉的青砖硌得额头生疼,云娘徒劳地挣扎,指节在砖缝里划出五道血痕,哭到喉头腥甜,三次昏厥过去。

“恍惚间,我又回到幼时雪夜,父亲温暖的后背驮着她穿过花灯如海,掌心的温度能融化漫天霜雪。”

可当意识渐渐回笼,盖头依旧蒙住所有天光。

冰冷的喜秤抵住下颌,逼得她仰起头来。

“阿爹背对着我立在窗前,孔雀补服上的金线随着呼吸明灭,恍若一道鎏金的牢笼,他也从未回过头。”

“这是为家族好,女子终究要嫁。”

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腰间新换的玉佩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云娘盯着那抹冷玉,忽然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曾将她捧在掌心的慈父,还是此刻要亲手将她推进火坑的刽子手。

“终究还是嫁了。

银镯是四郎送我的及笄礼物,他说能护我平安,如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四郎走的那日,青石板上落了层薄霜,他的马蹄声碎在巷口,像极了我们初遇时檐角坠落的冰棱。

我讨厌生离,死别尚有棺椁可寄哀思,生离却连句‘待归’都成了风中絮语。

盖头落下前,我望着镜中胭脂,忽然想起他说过我穿茜色最衬眼,如今这一身嫁衣红得灼人,却再照不见那个会在雪夜为我暖酒的人了。”

“我低头望着这双畸形蜷缩的小脚。

跑?这三寸金莲连门槛都跨不过。

走?摇摇晃晃的步子,怎敌得过祠堂外那些等着抓我回去的人?

阿爹说女子就该安于闺阁,阿娘说缠足才是好模样,如今这所谓好模样却成了锁住我的铁镣。

我仰起头望着四角天空,泪水模糊了视线,谁能告诉我,这被折断翅膀的鸟儿,究竟该如何挣脱这金丝牢笼?”

“到最后竟连恨都没了方向。

满心的痛像团浸了毒的乱麻,绞得心肺生疼,却连个能戳破的窟窿都寻不着。

阿爹说要保苏家荣耀,阿娘说女子需守妇道,他们的苦衷叠起来比祠堂的门槛还高,可独独容不下我这双想逃的脚。

我早该明白的,从阿爹第一次把我孙家引荐时,从阿娘第一次给我描眉时,可偏生总在午夜梦回时,贪恋那点残留在记忆里的温软。

比如阿爹曾用毛笔在我掌心画过的小兔子,比如阿娘替我簪花时,指尖蹭过鬓角的痒。

这些碎星般的暖,如今却成了扎在心头的针,越念,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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