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蜷缩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从白日到现在,一直未停。
今年的雪格外大,好似当年那般。
沈玉往前人生,过得并不恣意。
少时全家被杀,沈玉藏在树上逃过一劫,那年冬天格外的冷,雪花漫天飞舞,倾泻而下,像是预示着这场极大的冤案。
也是那场雪,掩藏了树上的沈玉,也遮了一众杀人者的目。
沈玉一夜未眠,亲眼见证府中之人一个个离去,但她却半点声音都不能发出,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才能沉冤昭雪。
这些年来,沈玉拼了命的向上爬,一步步走到权力的中心。
终于,在景和二十九年的冬天,她等到了机会。
翻案昭雪的机会,手刃仇人的机会。
当时的她已结识了六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永安帝。
景和二十九年,老皇帝已近迟暮之年,正如所有暮年皇帝一样,亲眼看着儿子们手足相残。
若能一步登天,谁又想俯首称臣,当时的太子与五王一步步走向对立之面,一改曾经的手足情深,又或许本来就是逢场作戏。
这么好的机会,沈玉当然不能错过,时为户部尚书的沈玉一改往日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将暗处早已收集的证据拱手送给五王,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添砖加瓦。
钟鸣九下,太子薨世了。
五王拿出那一个个的证据,将这位一向装的良善且礼贤下士的太子撕下,露出内里的阴毒与不堪。
缠绵病榻的景和帝看着忙着争斗不迭,将他抛诸脑后的五王。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皇权倾轧之下焉有完卵,当年他便是踏遍鲜血,最终登上这九五至尊。
现下,又轮到他的儿子们了。
太子已死,五王更是阴毒,不会顾念手足之情,若是他上位,余下的六王,七王与九王,甚至是他唯一的公主,都将难逃一死。
当初景和帝接手的江山,是满目疮痍,需要大刀阔斧和铁血手腕的皇帝。
可一生筹谋,留下的江山需要一位能容人的皇帝采用怀柔的手段来安抚这片土地内的百姓与朝臣。
昭阳殿内,景和帝密诏锦衣卫指挥使陆元,这是掌权二十九年的帝王最后一谋。
次日,五王府突遭大火,方圆十里的水却全都冻结成冰。
救急不慎,五王被烧死府中。
景和帝杀了一众侍奉的太监与一干官员,此事便就此揭过。
众人只当天命不佑,五王是个没福之人,也有人说他陷害太子,上天看不过眼,处以天罚。
当初沈玉全家被杀,便是太子与五王干的。
沈玉花费数年,让景和帝与朝中众人相信她是一个背后无人可依的孤臣,能臣。
终成天子近臣,信任非常。
沈玉此谋,算尽了人心,太子,五王,景和帝皆在其中。
大仇得报,沈玉紧绷了二十二年的弦,断了。
那晚,她独自一人坐在院中,饮尽那二十载的陈酿,让自己沉浸在酒香与梅花香之间。
酒味绵长,与梅香一起,带着沈玉,回到那个夜晚。
都说香味会留存在记忆深处,再到闻时,会伴随着那段时光,将埋藏在心底,久到连自己都以为忘却的刻骨铭心的痛,再次唤醒。
原来,她仍记忆犹新,从未忘却,为何,为何独留她一人在这满是浊气的世间苟延残喘。
沈玉想起家人,抬头看向天空,漫天星宿,哪一颗,是你们呢?
右手脱力,酒瓶碎地。
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中更加醒目。
桌上,还放着一把匕首,梅花暗纹,这是沈玉二十二年前准备好的。
无论成败,她都不会将自己交托他人。
败,则拼尽全力奋死一搏,让这天下认清他们所奉的天家是如何草菅人命的。
成,则亲自了结自己。
二十二载时光,她心中所思所想皆为报仇。
她早已了却生念,现如今,终于可去黄泉路上与家人团聚了。
沈玉看向方才闪烁的那群星星。
‘星河在上,不孝女来见你们了。’
章叙一把将她快要扎进胸前的匕首拍开。
“你这是想要干嘛。”
沈玉听见这声音,头也不回的道:“章叙,是你啊,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
章叙一直觉着沈玉眼中藏进了悲凉与疏离,独有一股厌世的气质,看似平等的对待诸人,实则谁都进不到她的心中。
他不知在她身上发生了何事,但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子之身宦海沉浮十余年,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一年间,朝堂动荡,表面上丝毫不关沈玉的事,但与她相交十二载,冥冥之中,他有预感,这些定与她托不了干系。
今日听到五王身死,他一直心有不安,于是便想来找她。
章叙此时又是庆幸又是难过。
庆幸他今夜来了,否则他必将抱憾终生。
难过的是,即使相交十二载,她对他仍无半点牵挂吗。
“可不可以,为了我,活下来......”
沈玉半醉半醒:“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令谨如今腹背受敌,七王九王都在盯着他的位子,今夜找你,是想和你一起寻他商量对策。”令谨便是六王的字,章叙强忍眸中泪水,他试图用另一件事绊住她。
这尘世之间,沈玉已无任何牵挂。
若还能有人能挽留住她。
便是被贬边陲小县之时,结识的六王朱祁佑。
她亲手将其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终是觉得会有亏欠的。
沈玉从沉痛之中醒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沈玉天生千杯不醉。
这点酒,怎能令她沉沦、忘却。
自欺欺人罢了。
大仇得报,沈玉本想一走了之。
章叙用这仅剩的羁绊挽留沈玉。
他盯着沈玉,一动不动,生怕下一秒离他而去。
好一会儿,沈玉终于掀唇:“是吗,那等我更衣,咱们走。”
他们都丝毫未提刚才之事,好似从未发生。
章叙知道,他赌赢了,但是,他并没有那么高兴,现下暂且将她留下,可是,之后呢,等尘埃落定,江山易主之后呢。
罢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沈玉离开后,章叙将刚才被他打落的匕首重新放回桌上。
看着其上的梅花暗纹,想起一桩景和年间的大案,姜家一族,善工计奇巧,以梅花做家中图腾,可却在一夜之间满门被屠。
多思如章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何明明是女子却非要入仕,为何几度遭贬仍要爬上高位,为何已位极人臣却仍要寻死。
她哪是贪恋权势,她分明是拿命来复仇。
这世间于她而言,已是无间地狱,身处其间,以仇恨作茧,内里早已不堪,她已是撑不住了。
大仇得报之时,以身赴死之日。
这便是今日手执匕首的原因,困扰他多年的真相。
沈玉,活下来吧,他们不配让你死。
*
朝中动乱,一夕之间死了两位皇子,人人自危。
沈玉与章叙联手,暗地助朱祁佑坐稳太子之位。
忠君为国,死而后已。
这样好的背景,这样好的才能,这样好的年纪,景和帝自是要将他们留给下一皇帝的。
临终之际,景和帝传位于六王,命七王九王之藩。
给六王朱祁佑了一个相对稳固的朝局。
也给他留下了一干治世能臣。
自此,新皇登基。
年号永安。
就这样,沈玉又撑了一年。
到如今。
永安二年的冬天。此时永安帝已即位一年,今日早朝沈玉被当众揭露女子身份。
沈玉想,是时候了。
她已无任何眷恋之事。
之前人生,汲汲营营,皆为仇恨而活,往后余生,她,终于可为自己而活了,真好。
这一年时间,章叙总是在她身边晃悠,她知道,他怕她像那夜一样,自绝而亡。
现下,不知为何,她改变了想法。
也许章叙一片赤诚之心重新让她心底燃烧,将这二十二年的寒冰融化;也许是去岁赈灾之时看到满城百姓,如此艰难,却仍为她遮风避雨。
这一年,她想通了很多,她曾于深夜之中大哭一场,从暗夜哭到黎明,原来痛苦真的有滞后性。
她曾独自祭拜家人,问他们她该何去何从。
她想,或许,是命运的安排,让那夜深罪求死的她被章叙救下。
她命不该绝。
现在死志已灭,她要活着,她要好好活着。
这次,是为了自己。
往事如过眼云烟,恨也罢,憎也罢,一切都已放下。
天大地大,总有一天,她能够想明白要做何事。
看着窗外的白雪红梅,一阵风吹过,将一朵梅花带进屋内,那梅花在空中转了几圈,最终落到一本画册之上。
又一阵风,正巧又将画册与梅花吹开,梅花在空中旋了几圈,落在沈玉手上,那本画册,被风吹起,一页页翻起,最终落在地上,那响动引起沈玉的注意。
沈玉回头看去,唤起深藏在心底的记忆。
沈玉想起少时的她。
那是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幸福的小孩。
沈玉少时并不喜欢读书,比起文字,她更喜欢营造,那时她经常跟在祖父身后,看着祖父将那一处处建筑,一艘艘战船从无至有,一处处榫卯,严丝合缝,缜密无比。
那是与文字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可是怀璧其罪。
手艺好,竟也成了祸事。
自八岁那夜起,沈玉已多年不碰这些了,她将其束之高阁。
这一放,就是二十二年。
恩仇尽消,再看祖父留下的画册。
悲痛之下,倒生了几分怀念之意。
沈玉拿起那本画册,翻到最后,看着那未画完的图纸。
“玉儿,你看,此物若能建成,便可乘数千人远航,届时,万国来朝,往来贸易便可做到沿海对面。”这是她的祖父一生未尽的心血。
当时的祖父,还在畅想建成之日,建成之时的景象。
这是他最后留给这世上的东西。
不能就这么搁置。
她想,她寻到了要做之事。
“阿至,收拾行装,明日我们动身去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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