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烛火猛地一跳,将熵廻拂过书脊的影子在满墙典籍上拉长、扭曲。指尖下那粗糙布面的触感骤然变得冰冷刺骨。
“什么时辰?” 熵廻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孙德全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那股骤然凝聚的寒意。
“刚交亥时正刻(晚9点),大人。” 孙德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说是…高热惊厥,牙关紧闭,已不省人事。狱卒不敢擅专,报了上去,刑部派了当值的医官过去,刚进去一盏茶的功夫。”
熵廻收回手,袖中的黑檀算珠被指尖捻得飞快,几乎发出细微的嗡鸣。亥时…距离她与文延博达成“交易”,敲定守卫调换的细节,仅仅过去两个时辰!孙有德一党的反扑,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刑部大牢甲字号区域,犹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某些人的耳目。云归的“病”,来得太巧,太急。
“医官是谁?” 熵廻问,人已转身走向静室角落的紫檀衣架,取下那件玄色外袍。动作依旧沉稳,但系带的手指却比平时快了一分。
“回大人,是刑部供奉的老手,姓胡,胡济仁。” 孙德全迅速回禀,“此人…与周通判(孙有德心腹青阳府通判周安)府上,常有走动。”
胡济仁。名字入耳,熵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枢密院提供的那份名单上,关于此人的寥寥数语:擅用猛药,尤精“伤寒急症”,曾数次“及时”救治刑部重犯于垂危,然愈后多神志昏聩,口不能言。一条藏在医官袍服下的、专司“缄口”的毒蛇。
“备车。” 熵廻的声音斩钉截铁,玄色袍服已利落披上,遮住了素白深衣,也掩去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拉开静室的门,烛光涌出,照亮门外孙德全凝重而隐含惊惧的脸。“去太医院,请秦院判。就说…荧惑异动,星主有恙,需秦院判亲持药石,以安星垣。” 她抛出一个只有太医院院判秦观山才能听懂的钦天监术语。
孙德全心头剧震!秦观山!太医院首座,医术通神,性情耿介孤高,向来只奉皇命,连亲王的面子都未必给!司丞大人竟要直接搬动这尊大佛?而且用的是如此玄乎的借口?“星主有恙”?这指向的是谁?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立刻躬身应道:“是!老奴即刻去办!” 转身便小跑着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
熵廻不再停留,快步穿过钦天监幽深的回廊。夜风灌入,吹动她玄色的袍袖,如同夜色中展开的鸦翼。她步履迅疾,却无声无息,唯有袖中算珠那细微而急促的摩擦声,泄露着主人心中那盘正在被强行加速、险象环生的棋局。
刑部大牢深处,甲字三号牢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汗味和一种□□急速衰败的**气息。墙角唯一那盏昏暗的油灯,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云归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里,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每一次痉挛都带动沉重的镣铐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她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牙关紧咬,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汗水浸透了她褴褛的囚衣,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轮廓。最刺目的是她裸露的手腕和脚踝,溃烂的伤口在挣扎中再次撕裂,渗出的脓血混着污垢,将稻草染得一片狼藉。
胡济仁蹲在云归身边,花白的山羊胡子微微抖动。他皱着眉,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刚刚强行撬开云归的牙关,灌下了一碗气味刺鼻的浓黑药汁,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他再次翻开云归的眼皮,瞳孔涣散无光。他探手入怀,似乎还想取针。
牢房门口,两名身着刑部皂隶服色、腰挎长刀的狱卒面无表情地站着,如同两尊门神,目光却时不时锐利地扫过胡济仁的动作,以及牢房外幽深的甬道。他们是周通判特意安排在此“协助”胡医官的“得力人手”。
就在胡济仁的针囊即将打开的一瞬,甬道深处传来了脚步声。不同于狱卒的沉重,这脚步声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由远及近。
两名狱卒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上刀柄,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昏黄摇曳的火光首先勾勒出一个玄色的、挺拔的身影。熵廻出现在牢房门口,身后跟着垂手肃立的孙德全。她身上带着外面清冷的夜气,目光如冰锥,瞬间刺破牢房内浑浊的空气,精准地落在胡济仁那只探向针囊的手上。
胡济仁的动作僵住了,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猛地抬头,看清来人,脸上职业性的凝重瞬间褪去,被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慌乱取代。他慌忙收回手,站起身,对着熵廻深深一躬,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下…下官胡济仁,见过司丞大人!不知大人深夜莅临…”
熵廻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越过他,落在草堆里那个剧烈抽搐、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上。云归的状态比她预想的更糟。那碗灌下去的药汁,恐怕不只是“治病”那么简单。袖中的算珠被捻得几乎发烫。
“本官观星,见荧惑侵逼天牢之星,主刑狱有变,囚犯危殆。”熵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云归痛苦的喘息和镣铐的哗啦声,带着一种来自“天道”的冰冷威压,“此女身系青阳府大案,牵涉天机,若有不测,恐引戾气冲犯帝星。故特请秦院判前来,以安星垣。”
“秦…秦院判?!” 胡济仁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秦观山!那个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倔老头!他来了,自己那点手段…他不敢再想下去,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那两名按着刀柄的狱卒也是神色一变,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秦院判?司天监的司丞深夜带着太医院首座闯刑部大牢?这唱的是哪一出?
就在这时,甬道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深青色御医官袍的老者,在一个小太监的引路下,快步走来。他手提一个紫檀药箱,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是太医院院判秦观山。他看也没看门口的熵廻和狱卒,目光直接投向牢内,当看到草堆里云归那副惨状时,眉头拧得更紧,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
“胡闹!” 秦观山人未至,斥责声已到,如同冰雹砸下。他大步流星走进牢房,浓烈的药味和**气息让他厌恶地皱了下鼻子,但脚步毫不停顿。他一把推开还僵在原地的胡济仁,矮身蹲到云归身边,动作迅捷而精准。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瞬间搭上云归滚烫的腕脉,另一只手翻开她的眼皮,查看舌苔,动作一气呵成。
胡济仁被推得一个趔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在秦观山那冰冷锐利的目光扫过来时,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秦观山诊脉不过数息,脸色便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胡济仁,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脉象洪大浮数,躁疾无根!舌绛苔焦!高热神昏!此乃热毒炽盛、内陷心包之危候!胡济仁!你刚才给她用了什么?!”
“下…下官用的是‘清瘟败毒散’,按…按伤寒急症施治…”胡济仁声音发颤,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官袍。
“‘清瘟败毒散’?!”秦观山怒极反笑,猛地站起身,指着胡济仁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一派胡言!此女脉象虽急,却非伤寒邪气束表!分明是外感湿毒未清,又遭阴寒药石戕伐,引动内里伏火,直逼心窍!你给她用大寒大泻的‘清瘟败毒散’?是嫌她死得不够快吗?!”他每一句质问都如同重锤,砸得胡济仁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熵廻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秦观山的雷霆之怒,看着胡济仁的狼狈不堪,看着狱卒们惊疑不定的眼神。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袖中那枚被捻动的黑檀算珠,速度悄然放缓了一丝。秦观山的怒火,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锋利的刀。
秦观山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胡济仁,转身打开自己的紫檀药箱,动作迅疾地取出金针、艾绒和几个小巧的瓷瓶。“孙德全!取滚水来!要快!”他头也不抬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孙德全一个激灵,连忙看向熵廻。熵廻微微颔首。孙德全立刻应声,小跑着去找狱卒要滚水。那两名狱卒此刻也被秦观山的气势所慑,又碍于熵廻在场,不敢阻拦,只得一人匆匆去办。
牢房内,秦观山已点燃艾绒,手法如电,数枚金针瞬间刺入云归头顶、心口几处大穴。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迅疾与精准,每一次落针都沉稳无比。金针入穴,云归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骇人的痉挛竟肉眼可见地平缓了几分,喉咙里破风箱般的嘶喘也弱了下去。
熵廻的目光落在秦观山花白头发下那专注而肃穆的侧脸上,又缓缓移向草堆中气息微弱、但总算暂时脱离濒死状态的云归。她指间的算珠彻底停住。
这枚关键的棋子,暂时…保住了。
同一片浓重的夜色下,京城西南角,靠近外城贫民窟聚集的“瓦子巷”一带,却是另一番景象。
白日里流民聚集的窝棚区,此刻被一种压抑的、蠢蠢欲动的绝望和愤怒所笼罩。白日官府施的薄粥早已耗尽,饥饿如同最恶毒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蜷缩在潮湿寒冷中的躯体。病弱的呻吟、孩童因饥饿和寒冷发出的微弱哭泣、还有男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躁动暗流。
不知从哪个角落最先爆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呐喊:
“官仓里有粮!堆得山高!为什么不发!”
“那些狗官!贪了修堤的钱!害死我们全家!现在连口吃的都要克扣!”
“横竖是死!跟他们拼了!”
绝望的控诉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早已浸满油脂的干柴。黑暗中,无数双饥饿而通红的眼睛亮了起来。窝棚的草帘被粗暴地掀开,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身影从各个角落钻出,手里抓着木棍、石块、甚至是拆下来的窝棚木条。他们汇聚在一起,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幽魂,沉默着,却又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气息,向着最近的一处官仓——位于瓦子巷西头的“永丰仓”涌去!
守仓的兵丁显然没料到这群白天还麻木等死的流民会突然爆发。仓促间鸣锣示警,但愤怒的洪流已经冲垮了脆弱的木栅栏。
“拦住他们!放箭!放箭!” 仓大使惊恐的尖叫声被淹没在人群的怒吼和撞击仓门的巨大声响中。
几支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出,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但这非但没有阻止人群,反而彻底点燃了疯狂的复仇火焰。
“杀了这些狗腿子!”
“抢粮啊!”
惨叫声、怒吼声、仓门被撞击的轰隆声、兵刃交击声……瞬间撕裂了京城的夜空。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很快,附近几条街巷也响起了类似的骚动。火光开始零星地亮起,那是愤怒的流民点燃了路边的杂物、甚至是试图阻止他们的巡城兵丁的拒马。浓烟混着夜雾升腾,火光在黑暗中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扭曲而绝望的脸。哭喊声、咒骂声、打砸声……汇聚成一股毁灭的交响。
京城西南,火光冲天!
枢密院签押房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外面的寒夜更加冰冷肃杀。
文延博脸色铁青,站在巨大的京城舆图前,手指用力点着瓦子巷、永丰仓的位置,手背上青筋暴起。案头堆满了刚刚送来的、墨迹淋漓的紧急军报,每一份都像烧红的烙铁。
“瓦子巷永丰仓遭暴民冲击!守仓兵丁死伤十七人!仓门被破!”
“西四牌楼流民聚集,冲击米铺,与巡城兵马发生械斗!死伤数十!”
“南薰门外流民营啸,点燃窝棚,火势蔓延!”
急促的脚步声不断响起,将吏们脸色惨白,捧着新到的急报冲进冲出,声音带着颤抖:
“报!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急报!流民人数太多,西南数坊已失控!请求…请求调巡防营弹压!”
“报!京兆尹急报!流言四起,皆言青阳府河工银两被贪墨,灾民无粮才铤而走险!恳请朝廷…速拨粮米,平息民怨!”
“报!巡城御史密报!暴民中似有…似有操外地口音者鼓噪,疑非纯粹灾民!”
每一份急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文延博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一拳砸在紫檀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跳动。“弹压?拿什么弹压!巡防营的兵是能对着饿疯了的老弱妇孺放箭吗?!”他低吼着,声音因为愤怒和巨大的压力而嘶哑,“拨粮?户部那帮蠹虫!仓里的粮食都他妈快被他们倒腾空了!拿什么拨!”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属官快步走进,凑到文延博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道:“大人,刚得的消息…半个时辰前,钦天监司丞熵廻大人…带着太医院秦院判,强闯了刑部大牢甲字三号房!”
文延博霍然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强闯刑部大牢?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熵廻那张冰封般的脸,以及她圈住云归名字的朱笔,还有那句“此人可用”……一股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她到底要干什么?!云归的死活,和眼前这场足以震动朝野的民变,孰轻孰重?!
“熵廻…” 文延博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裹挟着,卷入一场越来越失控的风暴中心。
窗外,京城西南方向的夜空,已被火光映成了不祥的暗红色。那火光跳跃着,仿佛一只巨大的、充满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座陷入混乱的皇城,也注视着枢密院签押房里焦头烂额的文延博。
混乱的呐喊、兵刃的碰撞、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隐隐约约,似乎已经穿透了厚重的宫墙,飘进了这象征着帝国最高军事机枢的房间。
“大人!永丰仓…永丰仓的火光更大了!流民正在抢夺仓粮!” 又一个探子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文延博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孤狼般的狠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淬了冰:“传令!调巡防营左卫,立刻封锁瓦子巷通往内城所有路口!只许出,不许进!擅闯者…以谋逆论处!”
命令出口,带着铁与血的味道。他别无选择。无论熵廻在刑部大牢谋划什么,眼前这场燎原之火,必须先扑下去!否则,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刑部大牢所在的位置,眼神阴鸷。熵廻…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否则…文延博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传来,却压不住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混合着愤怒、恐惧和一丝被利用的屈辱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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