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观星台高耸入夜,冰冷的青铜仪器在稀薄星光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夜风比牢狱中更凛冽,带着高处特有的、能穿透骨髓的寒意。熵廻独立于飞檐之下,玄色袍袖被风鼓动,猎猎作响。下方皇城的灯火在雨后的湿气中晕染开,本该是万家安眠的静谧,西南角那片跳跃的、不祥的暗红却像一块丑陋的疮疤,灼烧着视野。
指尖那枚黑檀算珠在袖中无声转动,冰冷光滑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瓦子巷的烽烟,牢房内云归濒死的喘息,秦观山震怒的斥责,胡济仁仓惶退走的背影,文延博眼中那混合着惊怒与屈辱的火焰……无数碎片在熵廻脑中高速旋转、碰撞、重组。混乱本身,亦是一种可被拆解的数据流。火光照亮的不是绝望,而是被压抑到极致的变量,终于挣脱了枷锁,在棋盘上掀起了无法忽视的狂澜。
“大人。”孙德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秦院判已施针用药,稳住了云归的心脉。高热未退,但脉象不再躁急欲脱。秦院判说…是阴寒药石引动伏火,险之又险。他留了药方,亲自盯着煎了一剂灌下,此刻仍在牢中守着,说需再观察两个时辰,以防反复。”
熵廻捻动算珠的指尖微微一顿。伏火…阴寒药石…胡济仁那碗“清瘟败毒散”的用心,昭然若揭。秦观山这尊大佛,算是请对了。这步险棋,暂时走通了。她微微颔首,表示知晓,目光依旧锁在西南那片狰狞的火光上。
“西南…如何?”她的声音被夜风吹散,带着金属般的冷感。
孙德全的腰弯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沉:“乱子…大了。瓦子巷永丰仓被冲破,流民抢粮,与守仓兵丁激战,死伤…恐不下百人。火势蔓延,已烧毁了相邻两条街的窝棚和货栈。五城兵马司弹压不住,文副使…已调了巡防营左卫封锁了通往内城的所有路口,严令‘擅闯者以谋逆论处’。”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惊悸,“巡城御史密报,暴民中确有人煽动,喊着…喊着‘贪了修堤银子,饿死灾民天理不容’、‘杀贪官,抢活路’……”
熵廻的唇角,在阴影中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火光映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着,却点不燃任何温度。煽动者…外地口音…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恰在云归濒死、刑部大牢被强行介入的混乱时刻爆发。这不是单纯的饥民暴动,这是一把精准刺向朝堂软肋的、淬了毒的匕首。而握刀的手…孙德全方才的密报里,枢密院属官提及的那句“半个时辰前熵廻强闯刑部大牢”,此刻想来,更像是一道精心设计的信号弹。
混乱是阶梯,也是陷阱。有人想借这场火,彻底烧掉某些东西,比如…那个本该在三司会审上开口的证人。熵廻袖中的算珠,再次开始匀速转动。瓦子巷的火光,在冰冷的数据模型中,被标注为新的、极具破坏力的干扰项,但同时也撕开了一道可以利用的裂缝——民怨这把火,既然烧起来了,能烧向对手,自然也能…烧向蛀虫。
“孙德全。”熵廻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而稳定,“备笔墨。”
寅时初刻(凌晨3点),夜色最沉,寒意最浓。距离早朝不到两个时辰,但养心殿东暖阁内已是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也无法完全掩盖的、一种属于权力中枢的紧张与压抑。
老皇帝斜倚在明黄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在烛光下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蜡黄。他双目微阖,眼袋深重,呼吸略显粗重,显然被深夜惊扰,精神极其不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垂手侍立榻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枢密使赵崇、户部尚书钱敏中、工部侍郎孙有德、以及一脸疲惫焦灼的文延博等几位重臣分列两侧,个个脸色凝重。空气中飘荡着瓦子巷尚未散尽的烟火味和血腥气。
“咳咳…”老皇帝一阵压抑的咳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王振连忙奉上温热的参汤。老皇帝摆摆手,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最后落在文延博身上,声音沙哑无力:“文卿…西南…怎么样了?”
文延博立刻出列,躬身回禀,声音带着连夜指挥的沙哑和紧绷:“启奏陛下,暴民冲击永丰仓,死伤惨重,火势已初步控制,但流民怨气未平,聚集于封锁线外,形势…依然危殆。巡防营左卫已封锁各要道,弹压之下,暂无向内城蔓延之势。然…”他顿了顿,语气沉重,“流言如沸,皆言青阳府河工银两被贪墨,致灾民无粮活命,方有此祸。京兆尹…恳请朝廷速拨粮米,以安民心。” 他刻意隐去了巡城御史关于“煽动者”的密报,此刻抛出,时机未到。
“贪墨?!” 老皇帝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一线,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向工部侍郎孙有德。
孙有德肥胖的身躯微微一颤,立刻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冤屈与惶恐:“陛下!陛下明鉴啊!青阳府溃堤,实乃天灾浩荡,非人力所能抗衡!工部上下,殚精竭虑,河工银两,每一笔皆有账可查,绝无贪墨之事!此等流言,定是乱民之中有奸人煽惑,意图动摇国本!陛下!臣…臣冤枉啊!” 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砰砰作响。
户部尚书钱敏中捋着山羊胡,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老官僚特有的圆滑:“陛下,孙侍郎所言甚是。天灾难测,岂能尽归咎于人?至于赈灾粮米…户部确有难处。去岁北地歉收,今春又逢青阳水患,国库本就吃紧。各地常平仓存粮,调拨转运,尚需时日。眼下京仓存粮,维系京畿军民日常尚可,若大规模开仓赈济流民…恐难以为继,反生更大乱子啊。”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贪墨引向了无粮可拨的“现实困境”。
枢密使赵崇眉头紧锁,沉声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弹压乱民,恢复秩序!流民聚集,易生瘟疫,更恐被有心人利用,酿成大祸!文副使调兵封锁,乃权宜之计。臣以为,当速调京营精兵入城,强力弹压,擒拿煽动首恶,以儆效尤!待秩序恢复,再议赈济不迟!” 他的主张强硬,带着军人特有的铁血。
文延博心中一凛。强力弹压?京营入城?那将意味着更大规模的流血!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看着老皇帝疲惫而烦躁的脸色,以及孙有德、钱敏中那看似忧国忧民实则推诿的姿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殿门方向。
就在殿内陷入僵持,老皇帝被咳嗽和争论搅得更加烦躁,孙有德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嘴角却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弯起一丝弧度时——
殿门外传来清晰而稳定的通报声:
“钦天监司丞熵廻,有紧急星象奏报,求见陛下!”
殿内瞬间一静。
孙有德肥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抵着地面的额头下,眼神骤然阴鸷。她来做什么?!
老皇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星象”二字,对于一位暮年帝王,总带着一种天然的、无法抗拒的威慑。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宣。”
沉重的殿门无声开启。熵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官袍纤尘不染,衬得她身形越发清瘦挺直。她一步步走入暖阁辉煌而压抑的光线中,步履沉稳,如同行走在寂静的星轨之上,对殿内凝重的气氛和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走到御阶之下,从容下拜:
“臣,钦天监司丞熵廻,参见陛下。”
“平身。”老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有何星象异动?速速奏来。”
熵廻起身,目光并未直接看向龙榻上的帝王,而是微微抬起,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投向那凡人无法窥见的天际。她的声音清冽、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
“启奏陛下,臣昨夜于观星台值守,见荧惑之星(火星)异动,其芒赤而带煞,先侵逼天牢之星,主刑狱生变,囚犯危殆;后其轨偏移,直犯紫微帝垣西南角!”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珠玉,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西南角?”老皇帝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下意识地看向西南方向——那里,正是瓦子巷火光冲天的方位!
孙有德、钱敏中等人脸色骤变。文延博心头剧震,看向熵廻的眼神充满了惊疑。
熵廻继续道,声音毫无波澜,却如同在宣读既定的命运:“荧惑犯紫微西南,主兵戈之灾起于京畿西南,更主…贪渎之秽气上冲霄汉,引动天罚,戾气凝结,化为血光烽烟!此象,与臣前日所观‘荧惑守心’之兆,一脉相承,皆为刑狱杀伐过重、贪腐不彰、民怨沸腾,引动天象示警!”
“贪渎秽气?!” 老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殿外西南,“那…那瓦子巷的火光…那死伤的百姓…都是…都是天罚?!”
“陛下息怒!”孙有德再也忍不住,几乎是爬行着上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司丞大人!星象玄奥,岂可妄断人间是非?青阳府河工,账目清白!京畿流民作乱,实乃奸人煽惑!与贪渎何干?司丞大人将此天灾**归咎于‘贪渎秽气’,恐…恐危言耸听,徒增陛下忧烦啊!”他急急辩白,试图打断熵廻那致命的“天象”逻辑链。
熵廻的目光,终于缓缓垂下,如同冰冷的月光,落在了孙有德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胖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孙侍郎,”熵廻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天象所示,非关一人一事。荧惑之怒,乃因积弊深重,秽气盘结不散。青阳府堤坝崩摧,七县生灵涂炭,此一弊;八十万两河工巨资,耗用几何?成效何在?此二弊;京畿流离灾民,嗷嗷待哺,官仓有粟而不得发,此三弊;更有甚者…”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户部尚书钱敏中,最后落回孙有德身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星轨偏移,直指西南秽气之源。此源不除,荧惑之怒不息,帝垣之危不解。戾气所聚,岂是区区兵戈弹压,所能平复?”
她的话语没有半个字直接指控孙有德贪墨,却将瓦子巷的烽烟、青阳府的惨剧、户部的推诿、乃至整个朝堂的弊病,都巧妙地编织进了“荧惑犯紫微”、“贪渎秽气引动天罚”的宏大天象叙事之中!将一场本可被定性为“暴民作乱”的危机,提升到了“动摇国本”、“触怒上天”的恐怖高度!更将“清除秽气之源”这个烫手山芋,**裸地抛给了皇帝和满朝文武!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连老皇帝粗重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烛火噼啪跳动,光影在重臣们或惊骇、或阴沉、或若有所思的脸上明灭不定。
文延博看着御阶下那个玄衣挺直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熵廻昨夜强闯刑部大牢、此刻又抛出“天象”的真正用意!她根本不是去“救”云归,她是去确认这枚棋子是否还有作为“秽气之源”证据的价值!她是在用整个瓦子巷的烽烟和“荧惑犯紫微”的天象,为云归在三司会审上的“开口”,搭建一个无法被轻易扑灭的舞台!她在用星轨做算筹,以苍生为筹码,下一盘…弑神的棋!
孙有德跪在地上,肥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厚重的朝服。他张着嘴,想反驳,想哭诉,却发现在那双冰冷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套无懈可击的“天象”逻辑面前,任何辩白都显得苍白无力。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老皇帝浑浊的目光在熵廻平静的脸上停留良久,又缓缓移向殿外那片被火光映红的西南夜空。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锦被,指节发白。最终,他疲惫而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无尽的倦怠和一丝被天威震慑的恐惧:
“查。”
刑部大牢深处,甲字三号房。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和**的气息,并未完全散去,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已然消退。墙角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勉强照亮狭小的空间。
云归依旧躺在发霉的稻草堆上,但身体不再抽搐。一层薄薄的、带着霉味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是秦观山坚持让人送来的。她的脸色依旧灰败,嘴唇干裂,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骇人的破风箱嘶喘。高热似乎退下去一些,但依旧滚烫,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秦观山并未离开。这位须发皆白的太医院首座,此刻就盘膝坐在离草堆不远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闭目养神。他身旁放着他的紫檀药箱,以及一个尚有余温的药罐。他像一尊守护神,用他的存在和威严,镇着这牢房内外一切可能的魑魅魍魉。偶尔,他会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云归的状态,确认无虞,才再次阖上。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牢房外甬道深处,似乎传来过几次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但都远远停住,未曾靠近。那是被秦观山和熵廻留下的无形威压所震慑的窥探者。
云归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滚烫的岩浆间沉浮。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冲撞:滔天的浊浪吞噬村庄,堤坝下朽烂的木桩,账册上刺目的“漂没”,孙有德那张虚伪痛心的脸,枷锁的冰冷,押解途中饿殍遍野的景象…还有,刑部大牢门口,那只递出半块冷饼的、布满泥污和镣铐磨痕的手…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一张脸上。
熵廻。
站在牢门外,玄衣如墨,不染尘埃。俯视着她,如同俯视一只垂死的蝼蚁。那眼神,平静,冰冷,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递过来的,不是援手,而是一纸冰冷的死亡判词。
“民生疾苦不是诗,是待解的题。
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每一次回想,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愤怒、冤屈、被背叛的锥心刺骨…这些激烈的情感曾经支撑着她嘶喊控诉。但此刻,在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在高热灼烧的虚脱中,那些激烈的东西仿佛被烧尽了,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灰烬。
一枚…棋子?
呵…呵呵…
意识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哑的惨笑。
是啊。多么精准的定位。从她抱着《治水经》,怀揣着“安澜定波”的痴梦踏入这污浊官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是一枚棋子了。被孙有德之流当作掩盖贪腐的弃子,被熵廻当作撬动棋局的…工具?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的理想,她的热血,她治下那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都只能沦为别人棋盘上冰冷的符号?!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浊气猛地涌上喉头!云归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不受控制地侧过身,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呕…”
大口的、带着黑褐色血块的污血被她咳了出来,喷溅在身下肮脏的稻草上,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别动!”秦观山瞬间睁开眼,一个箭步跨到云归身边,枯瘦却有力的手立刻按住她瘦削的肩膀,另一只手迅速搭上她的腕脉。脉象虽虚浮,却不再有之前的险恶躁急。他眉头紧锁,看着她咳出的污血,沉声道:“吐出这些淤结的热毒秽血,反倒是好事。”
剧烈的咳嗽耗尽了云归最后一丝力气。她瘫软在草堆里,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疼痛。意识却因为这剧痛和呕吐,奇异地清醒了一丝。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是秦观山那张严肃而隐含关切的脸,还有他身上那代表着太医院最高权威的深青色官袍。
太医院首座…秦观山?他怎么会在这里?是…熵廻?这个念头闪过,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荒谬的刺痛。熵廻需要她这枚棋子活着,所以搬来了秦观山?多么精密的算计!
秦观山仔细探查着她的脉象和气息,确认暂无大碍,才沉声叮嘱:“静心,莫再胡思乱想。你体内伏火未清,心脉受损,需绝对静养。再妄动心神,神仙难救。” 他的话语带着医者的严厉,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云归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秦观山关切的脸,掠过牢房冰冷的石壁,最后落回自己咳出的那摊污血上。黑褐色的血块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粘稠、肮脏、令人作呕的形态。
一枚棋子…一枚染血的、肮脏的、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
一股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绝望和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缓缓游弋而出,缠绕住她残破的心脏。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枯瘦、布满伤痕和污垢的手。手腕上溃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挣扎再次撕裂,渗出的新鲜血液混着之前的脓污,黏腻而温热。
她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眼神空洞。然后,她伸出食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缓缓地、用力地,蘸进了自己刚刚咳出的那摊污血之中。
粘稠、温热的触感包裹着指尖。
秦观山看着她诡异的举动,眉头紧锁,正要出言制止。
云归却仿佛没听见。她蘸满了污血的食指,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带着一种绝望的、毁灭性的专注,缓缓地、颤抖地,移向身下那片相对干净些的稻草铺垫的石板。
指尖落下。
不是无意义的涂抹,不是发泄的乱画。
一下,两下…僵硬、颤抖,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着。
一个扭曲的、由污血构成的图案,在冰冷的石板上,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
那图案…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形状诡异的——水波暗记!
与永昌十二年青州河工票据上、与此次青阳府账册副本中那几张“损耗”票据角落的暗记…一模一样!
秦观山看清那图案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震惊的目光射向草堆里那个气息奄奄、眼神却空洞得可怕的女子!
云归画完最后一笔,指尖的污血滴落在暗记旁。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垂落,整个人瘫软下去,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她闭上眼,不再看秦观山,也不再看那石板上的血污暗记。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高烧中的一次无意识痉挛。
牢房内,死寂无声。
唯有那昏黄的油灯,依旧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新鲜绘就的、由血与污秽构成的扭曲水波暗记,在光影下,散发着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控诉与寒意。它像一道刚刚被撕开的、通往更黑暗深渊的裂缝,静静地躺在那里。
秦观山久久地凝视着那血色的暗记,又看向草堆里仿佛已无知觉的云归。这位见惯生死、性情孤高的老太医,此刻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震惊、愤怒、怜悯…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消散在牢房浑浊的空气中。
他缓缓坐回石板,重新闭上双眼,如同入定的老僧。只是那放在膝上的、枯瘦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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