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深处,时间仿佛被厚重的石壁和绝望浸透,流淌得粘稠而缓慢。甲字三号牢房内,油灯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将石壁上的阴影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
云归蜷缩在发霉的草堆里,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灼热的炼狱间沉浮。秦观山的金针和猛药如同一双强有力却冰冷的手,死死拽住了她即将彻底滑入深渊的灵魂。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带出带着黑褐色血块的污血,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高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她残存的意识,带来光怪陆离的幻觉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看到了江南书院外波光粼粼的河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少年熵廻专注演算的侧脸和自己高举纸鸢的雀跃身影。阳光暖得烫人,青草的气息清新得让人想落泪。那本崭新的《治水经》被自己珍重地抱在怀里,扉页上“安澜定波”四个字,墨迹未干,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近乎狂妄的笃定。
“熵廻!你看!飞起来了!它真的飞起来了!”
“我要让这世上,再没有水患冲毁家园!让所有人,都能在太阳底下放风筝!”
少女清亮的声音,如同破碎的琉璃,在灼热的黑暗中尖锐地回响。
画面陡然翻转!
滔天的浊浪!瞬间吞噬的村庄!漂浮在水面上的破碎门板和绝望伸出的手臂!堤坝崩溃处,裸露出的朽烂木桩和混杂着草屑的劣质夯土!工部衙署内,孙有德那张道貌岸然、痛心疾首的脸:“云同知!你莫要血口喷人!” 枷锁上身的冰冷触感!押解途中,饿殍倒毙在泥泞官道旁的惨状!一张张麻木绝望、如同枯槁的脸…
“啊——!” 一声嘶哑破碎的、不似人声的呜咽从云归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她枯瘦的身体在草堆里剧烈地痉挛,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手腕脚踝处溃烂的伤口再次崩裂,脓血混着污垢浸染了身下的稻草。
“按住她!” 秦观山低沉的喝令响起。一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了云归抽搐的肩膀。金针的寒芒在昏暗中一闪而过,精准地刺入她头顶和心口的穴位。一股冰冷的、带着刺痛的气流强行灌入她混乱灼热的经脉,将那些翻腾的幻象和剧烈的痛苦暂时压制下去。
云归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下来。汗水浸透了她褴褛的囚衣,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她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涣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头顶低矮、布满污迹的石壁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洪水滔天的倒影。
熵廻…
那张冰封般的脸,那双俯视着她、如同审视一枚棋子的眼睛,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
“民生疾苦不是诗,是待解的题。”
“而你的命,恰是其中一枚棋子。”
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比高热的灼烧更刺骨,比肺腑的疼痛更锥心!它精准地刺穿了所有愤怒、冤屈、恐惧的屏障,直抵灵魂最深处!
“嗬…嗬…” 云归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洞穿、被**裸地标明了价值的…巨大荒谬感!
棋子!
原来如此!
她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挣扎,她治下那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她的冤屈,她的痛苦,乃至她此刻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在熵廻眼中,都不过是一道庞大方程中可以被量化、被利用、被牺牲的…变量!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所有炽热。那焚心的愤怒、那刺骨的冤屈、那对死亡的恐惧…在这冰冷的绝望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不再挣扎。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彻底瘫软在污秽的草堆里。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内还残存着一丝生气。目光依旧涣散地望着石顶,但眼底那片燃烧的火焰,已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死寂。比这牢狱最深的黑暗,还要浓重。
秦观山缓缓收回金针,看着草堆里气息微弱、眼神彻底灰败的云归,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探手入怀,取出一个青玉小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这“九转还魂丹”珍贵异常,本是为宫中贵人备下的保命之物。
“张嘴。” 秦观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云归毫无反应。眼皮低垂,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已耗尽,或者…是彻底放弃了生的意志。
秦观山眉头皱得更紧,伸手捏住云归的下颌,力道恰到好处地迫使她张开嘴,迅速将药丸塞入她口中,又取过旁边粗瓷碗里温着的清水,小心地灌了下去。清水混着药丸滑过云归干裂的喉咙,她本能地吞咽了一下,随即又陷入那种彻底的死寂。
秦观山再次搭上她的腕脉。脉象依旧微弱如游丝,但比之前那凶险的躁疾无根,终究是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机的搏动。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看着云归那彻底失去光彩、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眼睛,心中却沉甸甸的。
医者能救其身,难愈其心。这姑娘…心气已绝。
他默默地收拾好金针药囊,盘膝坐回冰冷的石板,再次闭目养神。牢房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云归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像被拉长了无数倍。
钦天监静室。
烛火通明,映照着四壁沉默的典籍。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星图测算的冷冽气息。熵廻独自坐在紫檀桌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星图或算稿,而是枢密院刚刚送来的一份加密封函。
她拆开封口的火漆,抽出里面的密笺。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上面的蝇头小楷。密报的内容简短而惊心:文延博府上管家,于半个时辰前秘密进入城西“集雅斋”,停留约一炷香时间后离去。同时,孙有德被圈禁的府邸后门,有一名行踪诡秘的灰衣人悄然进入。
指尖那枚黑檀算珠在袖中无声而匀速地转动着。冰冷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冷静。文延博的摇摆,孙府的异动…如同棋盘上几枚关键棋子的位移,在她脑海中迅速构建出新的推演路径。
“大人。” 孙德全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急促,“刑部大牢刚传了话…云归…又呕血了,高热反复,秦院判用了猛药和金针,暂时稳住,但…秦院判说,心脉受损太重,全凭一口气吊着,若心气彻底断绝…神仙难救。”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秦院判问…是否…还要不计代价?”
熵廻捻动算珠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她抬起眼,目光并未看向孙德全,而是投向静室角落那扇紧闭的窗。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皇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不计代价?” 熵廻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复述一个客观数据,“秦观山手中的‘九转还魂丹’,炼制不易,价值千金,本是预备应对宫变龙体有恙的保命之物。”
孙德全心头一凛。司丞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放弃云归?可这枚棋子…不是还有用吗?
“千金之丹,可续残躯一时。”熵廻的目光收回,落在桌案上那份来自枢密院的密报上,指尖的算珠再次开始转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冰冷的逻辑链条在咬合,“然,棋局之重,在于势。在于能否撬动更大的砝码,摧毁真正的目标。”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云归的命,此刻最大的价值,不在于她能否活下去,而在于她所承载的‘秽源’之证,能否在恰当的时机,引发足够摧毁孙有德及其背后藤蔓的…风暴。”
孙德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司丞大人的意思是…云归的生死,取决于她作为“证据”的利用价值何时最大化?她活着走上三司会审的公堂固然好,但若她死在牢中,只要死得“恰到好处”,其血其死,同样可以成为点燃风暴的引信?!这算计…未免太过…
“告诉秦观山,”熵廻的声音打断了孙德全的惊悸,清晰而冰冷,“用最好的药,吊住她的命。至少…在三司会审的诏令下达之前,她必须活着,清醒地…作为‘证据’而存在。”
“是…是。”孙德全声音干涩地应道,躬身退了出去。他仿佛已经看到刑部大牢里那个濒死的女子,被当成了冰冷的筹码,在司丞大人那无形的算盘上,被反复掂量着生死的价码。
静室内重归寂静。熵廻的目光落在桌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那本深蓝色布面、磨损泛白的《治水经》。烛火跳跃,在书脊那“治水经”三个朴拙的墨字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书脊,只是悬停在那粗糙的布面上方。动作不带丝毫温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
“安澜定波…” 她低低念出扉页上那早已模糊的题字,声音在寂静中散开,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浊浪滔天时,堵不如疏。引其力,导其势,方可…破堤溃坝。”
指尖的黑檀算珠,在袖中转动得更快、更稳。一场由血与死作为燃料的风暴,正在她冰冷的算计下,悄然酝酿。
刑部大牢。
后半夜。寒意更深,湿冷的气息仿佛能渗透骨髓。
秦观山留下的药力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那被强行压制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再次如同涨潮的冰水,一点点漫上云归的意识。高热带来的混沌幻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清醒。
她依旧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但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涣散空洞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聚焦,死死地盯着头顶那片低矮、布满污迹的石壁。那上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映照着整个污浊而冰冷的现实世界。
熵廻的话,一遍遍在死寂的意识中回响,冰冷、清晰,如同最锋利的刻刀:
“你的命,恰是其中一枚棋子…”
“棋局之重,在于势…”
棋子…势…
冰冷的词语,带着强大的解构力量,将她过往所有的认知冲击得七零八落。
愤怒?控诉?冤屈?在冰冷的算计面前,多么可笑而无力。就像她曾经对着洪水嘶喊,最终只会被浊浪吞没。
死亡?解脱?在熵廻的棋局里,连死亡的价值都被标明了价格。她若此刻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不过是一枚被废弃的棋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的血,她的冤屈,连同青阳府数万亡魂,都将被无声地掩埋。
理想?那本《治水经》扉页上“安澜定波”的天真字迹,在现实的污浊洪流中,早已被冲刷得面目全非。
一股深沉的、粘稠的恨意,不再是炽烈的火焰,而是如同万年玄冰般在心底最深处凝结。这恨意不再指向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指向这整个将她视为棋子的冰冷规则,指向那个将她算入棋局、视她如无物的执棋者——熵廻!
但这恨意,并未让她疯狂,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濒死之人沉入深潭底部,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清晰。
她开始用熵廻的方式,去解构自己的处境。
她是一枚棋子。位置:刑部大牢,濒死状态。
价值:身负“秽源”血证,可引风暴。
威胁:随时可能被孙党灭口,或死于伤病。
执棋者:熵廻。目的:利用她摧毁孙有德及其背后藤蔓。
可利用点:熵廻需要她活到三司会审,或死得“恰到好处”。
冰冷的逻辑链条在脑海中自动生成,如同她曾经最熟悉的河道脉络图。没有情感,只有纯粹的分析。
那么…她这枚棋子,如何才能…反噬其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冰冷电光,猝然闪现!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移向了自己那只枯瘦、布满伤痕和污垢的左手。手腕上溃烂的伤口还在渗着脓血,指甲缝里嵌着牢狱的污垢和…一丝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泥土痕迹。
那是…青阳府堤坝崩溃前夜,她冒雨冲上即将溃决的险段,亲手抠挖查验劣质夯土时,嵌入指甲的堤坝泥土!
一个疯狂而冰冷的计划,如同毒藤般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她不再需要愤怒的控诉。
她需要证据。无可辩驳的、能钉死孙有德、甚至能反过来将熵廻也拖入深渊的…铁证!
而这证据的一部分…就在她这具残破的躯体里!在她指甲缝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泥土里!在她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里!
熵廻要利用她掀起风暴?
好。
那她就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猛烈到…足以摧毁棋盘本身!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力量,如同淬火的寒铁,在她残破的身体深处缓缓凝聚。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手指,将那点嵌着堤坝泥土的指甲,紧紧攥入手心溃烂的伤口里。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让她混沌的意识获得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需要活着。
至少…活到走上三司会审公堂的那一刻。
活到…将这把由恨意淬炼的毒刃,亲手刺向所有将她视为棋子之人的心脏!
云归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熄灭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全新的火焰——冰冷、死寂、却带着洞悉一切、毁灭一切的决绝。她的目光,不再是茫然或愤怒,而是如同淬毒的匕首,穿透牢房的昏暗,仿佛要刺破这层层宫阙,直抵那执棋者的所在。
喉咙里干涸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刀片。但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嘶哑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字: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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