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死寂无声。
那摊刺目的污血,如同一记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每个人心头。浓烈的铁锈腥气弥漫开来,混合着龙涎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云归的身体软软倒伏在金砖地上,瘦骨嶙峋,囚衣褴褛,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枯叶。唯有她咳出的那摊血,还在石板的缝隙间缓慢地、粘稠地蔓延,如同一条绝望的、控诉的暗河。
“太医!快传太医!” 老皇帝惊怒交加的嘶吼终于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带着被冒犯的龙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那触目惊心的红。
阶下重臣们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瞬间骚动起来。文延博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去,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拽住衣袖。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地上那生死不知的身影,又猛地抬头看向御阶之上——熵廻依旧站在原位,玄衣挺直,侧脸如同冰封的玉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血溅朝堂的惨烈一幕,与地上流淌的墨汁并无本质区别。
太医院当值的医官连滚爬爬地冲上金阶,手忙脚乱地查看云归的状况,探鼻息,摸脉搏,脸色煞白。
混乱中,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倒在地,正是工部侍郎孙有德。他肥胖的身躯抖如筛糠,脸色由猪肝般的赤红瞬间褪成死灰,额头上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他指着地上那摊血,又指向被医官翻过身来、露出灰败死寂面容的云归,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锐扭曲,带着哭天抢地的腔调:
“陛下!陛下明鉴啊!此…此刁妇自知罪孽深重,无可辩驳,竟敢在金殿之上,御驾之前,行此秽血喷溅、诅咒君父、污蔑大臣之滔天大罪!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九族啊陛下!这血…这血就是她满口谎言、攀诬构陷的铁证!是她畏罪自戕!是她…”
“够了!”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淬火的寒铁,骤然斩断了孙有德歇斯底里的哭嚎。
熵廻终于动了。她没有看地上垂死的云归,也没有看涕泪横流的孙有德。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惊疑不定的群臣,最后落在御案之后,那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的老皇帝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陛下,云归戴罪之身,当堂呕血,惊扰圣驾,其罪难逃。然,”她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她所呕之血,是秽是毒?她所书之字,是真是假?她所指之‘水波暗记’,究竟是何方神圣的印信?”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孙有德的心上。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熵廻的视线重新落回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血污。她缓步上前,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金砖,在距离血污一步之遥处停住。她没有弯腰,没有触碰,只是垂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仔细地审视着那片由污血构成的、扭曲的图案。
“陛下请看。”她抬起手,指向血污中那个形状诡异的水波暗记,声音清晰而稳定,“此印记,非寻常涂鸦。其笔触虽因呕血而扭曲,然其核心勾勒,转折之刻意,收笔之特征,与臣在钦天监查证的两份票据存根拓印上之暗记,如出一辙。”
她从宽大的玄色袖袍中,缓缓取出两份折叠整齐的纸笺。动作从容不迫,如同展开一张星图。她将其展开,正是永昌十二年青州河工采买票据拓印,以及青阳府此次账册副本中夹带的“损耗”票据拓印。两张泛黄的纸笺上,在不起眼的票据角落,都清晰地拓着一个与地上血污图案高度相似的、扭曲的水波暗记!
“永昌十二年,青州河防案,主犯李茂斩首。此票据上之暗记,经密档司比对,确系当年经手吏员之私印变形。”熵廻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流淌在死寂的大殿中,“而此份,乃青阳府此次决口前,工部核定拨付银两后,地方所呈报物料采买之‘损耗’票据。其上暗记,与前者,同源同工!”
她将两张拓印举起,让御座上的皇帝和阶下众臣都能看清那刺眼的相似。随即,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定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孙有德:
“孙侍郎,永昌十二年,您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青州河防采买,正是您职责所辖!而此次青阳府决口,工部拨付、地方采买之账目核销,亦需您这位工部侍郎最终签押!这两枚跨越十三载、手法一致的暗记,难道仅仅是巧合?还是说…这‘水波暗记’,便是您工部这条藤蔓上,蛀虫啃噬木心时…留下的专属齿痕?!”
“污蔑!这是污蔑!!”孙有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爆发出最后一丝凄厉的嘶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熵廻,又指向地上的血污,“假的!都是假的!这刁妇临死泼污!这拓印…这拓印定是伪造!熵廻!你构陷大臣!你居心叵测!陛下!陛下!臣冤枉啊!!”他涕泗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混合着涕泪,狼狈不堪。
然而,他的嘶喊在熵廻那冰冷如铁的举证和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殿内群臣的目光,已从最初的震惊、同情,逐渐转为审视、怀疑,甚至…冰冷的厌恶。那两枚跨越时空的暗记,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孙有德的咽喉。
“陛下!”熵廻不再理会孙有德的垂死哀嚎,她转向御座,声音沉静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荧惑犯紫微,戾气冲霄,其源在贪渎秽气盘结不散,阻塞天听,戕害黎庶!云归以血书证,虽惊圣驾,其行当诛,然其证…或为涤荡秽源之关键!臣恳请陛下,暂留云归一命,待三司详查此‘水波暗记’之来历、遍核青阳府河工采买之实情!若查无实据,云归罪加一等,凌迟处死,以儆效尤!若查有实据…”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眼神已彻底涣散的孙有德,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
“则贪墨巨蠹,祸国殃民,动摇国本,引动天罚,其罪…当诛九族,以谢天下,以安星垣!”
“诛…诛九族…” 孙有德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干,彻底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阶下群臣,鸦雀无声。连枢密使赵崇、户部尚书钱敏中等重臣,都面色凝重,眼神闪烁,无人再敢轻易为孙有德发声。熵廻这一手“血证”加“天象”,已将孙有德钉在了“引动天罚”的耻辱柱上,谁沾边,谁就可能被那无形的“秽气”所波及!
老皇帝枯瘦的手死死抓着龙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目光在阶下那摊刺目的血污、熵廻手中那两张冰冷的拓印、以及烂泥般瘫倒的孙有德身上来回扫视。愤怒、惊疑、疲惫、还有一丝被天威和现实双重逼迫的无力感,在他脸上交织。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咳得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良久,咳声渐息。老皇帝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而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掏空般的虚弱,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着…三司会审…严查…青阳府河工采买…及…水波暗记一事…云归…押回刑部大牢…严加看管…待审…孙有德…暂…圈禁府邸…无旨…不得离京…”
“圈禁府邸”四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抽走了孙有德最后一丝魂魄。他瘫在地上,眼神彻底空洞,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退…朝…” 老皇帝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龙椅上,剧烈地喘息着。
沉重的钟磬声响起。这场血染金殿、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但那摊刺目的血污,那扭曲的水波暗记,以及熵廻那冰冷的话语,却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钦天监静室。
烛火依旧通明,映照着四壁沉默的典籍和紫檀桌案上堆积的卷宗。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却驱不散从窗外渗入的、皇城特有的压抑气息。
熵廻独自坐在案后。玄色的外袍已脱下,搭在旁边的衣架上,只着一件素白深衣。她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星图或账册,而是几张素白的宣纸,上面用极其工整、却毫无温度的小楷,誊写着今日朝堂之上,云归以血书证、孙有德被圈禁的详细过程。每一个字都冰冷客观,如同在记录一场与己无关的观测数据。
孙德全垂手侍立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熵廻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计谋得逞的得意,也没有对云归生死未卜的丝毫关切。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让孙德全心底的寒意更甚。他亲眼见证了司丞大人如何一步步将孙有德逼入绝境,如何利用云归的血和那枚暗记撬动朝堂。这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算筹推演,冷酷得令人心头发颤。
“大人…”孙德全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寂,“云归…被押回刑部大牢时,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秦院判被陛下急召入宫问话,尚未能再去诊治…恐…恐是凶多吉少…”
熵廻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她看着那墨点,如同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误差。随即,笔锋继续落下,将下一行字写完,没有停顿。
“她完成了她的作用。”熵廻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血书暗记,当堂指证,将孙有德钉在‘秽源’之位,逼得陛下不得不下令彻查。这步棋的价值,已经兑现。”
孙德全心头一凛,不敢再接话。价值兑现…难道司丞大人真的不在乎云归的死活?那毕竟是她曾经的…同窗啊!
“孙有德被圈禁,只是开始。”熵廻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习惯性地捻动着袖中那枚冰冷的黑檀算珠,“圈禁府邸,看似惩罚,实则保护。也给了他喘息之机,销毁证据,串供,甚至…反扑。他背后的藤蔓,根深蒂固,不会坐以待毙。”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孙德全低声问道。
熵廻的目光落在桌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那本深蓝色布面、磨损泛白的《治水经》。烛光跳跃,在书脊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藤蔓要连根拔起,需要更大的风暴。”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云归的血,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要让这风暴足够猛烈,足够摧毁一切遮蔽…需要更多的‘秽气’,被曝晒于阳光之下。”
她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书脊,只是悬停在那粗糙的布面上方,仿佛在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冰冷的评估。
“秦院判从刑部大牢带出的东西…”熵廻忽然开口,目光转向孙德全。
孙德全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白丝帕小心包裹的薄薄纸包,双手奉上:“大人,在此。秦院判说…是云归昏迷前,在牢房石板上所画,与今日殿上…一模一样。”
熵廻接过纸包,并未立刻打开。隔着丝帕,她也能感受到里面那份纸张的粗糙和…某种沉重。她将其放在桌案上,与那本《治水经》并排。一本承载着少年赤诚的治水宏愿,一张记录着被权力与贪欲彻底玷污的绝望印记。两者并置,形成一种无声的、极具冲击力的讽刺。
“文延博那边,”熵廻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有何动静?”
“文副使下朝后,便回了枢密院,闭门不出。但…他府上的管家,半个时辰前秘密出府,去了一趟…城西的‘集雅斋’。”孙德全的声音压得更低。
“集雅斋…”熵廻的指尖在算珠上轻轻一扣,“表面是书画铺子,实则是某些人传递消息的暗桩。看来,我们的文副使,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择…给他背后的藤蔓,递了个信儿。”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人性的冰冷,“墙头草,终归是靠不住的。关键时刻,只会增加变数。”
孙德全只觉得后背的寒意更重了。文延博…果然靠不住!那下一步…
“变数,亦可引导。”熵廻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极冷的锐芒,“文延博的摇摆,恰可成为我们窥探那藤蔓根系走向的…风向标。派人盯紧集雅斋,特别是…从那里出来的,所有指向孙有德圈禁府邸的线。”
“是!”孙德全立刻应道。
熵廻的目光再次落回桌案上那本《治水经》和那方素帕包裹的血证上。烛火跳跃,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风暴将起,秽源已现。”她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如铁,“接下来,该让这皇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闻闻这‘水波暗记’下面,腐烂的味道了。”
她提起朱笔,饱蘸猩红的朱砂。这一次,笔锋没有落在名单上,而是悬在了一张空白的宣纸上方。
新的棋局,已在血与火的余烬中,悄然铺开。而棋子…远不止云归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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