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甲字三号房。
空气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沉淀了无数绝望的浑浊气息,混合着浓重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昏黄的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圈,勉强照亮角落草堆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云归静静地躺着。一层薄被盖至胸口,露出瘦削得惊人的肩膀和脖颈。高热似乎完全退去了,留下一种虚脱般的苍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闭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唯有眉宇间那一道深深的、凝固般的刻痕,昭示着这具躯壳里曾经历过怎样惊涛骇浪的煎熬。
秦观山依旧守在一旁的石板上,闭目养神,如同入定的老僧。只是那放在膝上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衣袍的布料,泄露着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太医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昨夜那场金殿呕血,几乎耗尽了云归最后一丝生机。是他用金针强行吊住她一缕游魂般的生气,又灌下猛药,才将她从鬼门关暂时拉回。但心脉受损,气血两亏,加上那深入骨髓的绝望……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云归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她的眼皮极其缓慢地、如同推开千钧重闸般,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刺入。昏黄、模糊。牢房低矮的石顶,石壁上摇曳的、如同鬼影般的火光轮廓……这些熟悉的、令人窒息景象,再次涌入视野。
意识如同沉睡了万年的冰川,在黑暗中艰难地苏醒。没有剧烈的痛苦,没有愤怒的嘶吼,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麻木。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喉咙里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隐痛。
她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她麻木的意识。
她竟然…还活着。
金殿之上,那倾尽所有愤怒、冤屈与最后一丝气力喷涌而出的污血,那当众写下的、指向孙有德命门的“水波暗记”…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死亡,是污浊中唯一的洁净出口。
可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意识深处,熵廻那张冰封般的脸,那双俯视着她、如同审视一枚棋子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
“你的命,恰是其中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诅咒,瞬间穿透了麻木的屏障,带来一种迟滞的、钝刀割肉般的刺痛。
棋子…她还活着,是因为她这枚棋子…还没用完吗?
一股冰冷的浊气在胸腔深处翻涌,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云归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呛咳。
“咳…咳咳…”
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枯叶摩擦。
这微小的动静立刻惊动了秦观山。他倏然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云归。他立刻起身,几步跨到草堆边,枯瘦却稳定的手指熟练地搭上云归的腕脉。
脉象依旧虚浮细弱,如同游丝,但较之昨日的凶险躁急,已平稳了许多。秦观山紧绷的眉头稍稍松开一丝。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医者特有的严厉,“莫动,莫思。你心脉如悬丝,再妄动心神,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云归艰难地转动眼珠,涣散的目光落在秦观山那张严肃而隐含关切的脸上。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秦观山听懂了。他看着云归眼中那片死寂的空洞,那里面不再有昨日金殿上孤注一掷的火焰,只剩下被彻底浇灭后的冰冷灰烬。这位倔强的老太医沉默了片刻,避开了她直刺人心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医者,治病救人,不问因由。你的命,是你自己挣回来的。那口淤血吐出来,阎王爷便暂时收不走你。”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直白,“况且,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用。至少…对某些人而言。”
对某些人…有用。
云归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浊气翻涌得更剧烈。她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混合着血沫的嘶吼死死压了回去。
有用…棋子…
原来如此。秦观山的存在,这勉强吊住的性命,不过是因为她这枚棋子还有压榨的价值!熵廻…你真是…算无遗策啊!
一股深沉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疯狂滋长出来,缠绕住她残破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这恨意不再像从前那样炽烈地燃烧,而是沉淀下来,凝成一种粘稠、冰冷、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实质。
秦观山敏锐地察觉到她气息的紊乱和身体的紧绷,立刻沉声道:“凝神!静气!你想再死一次吗?!”
云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翻江倒海的恨意和呕吐感压了下去。她重新睁开眼,眼底那片死寂的空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正在缓慢地凝结成型。
她没有再看秦观山,也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将头转向了内侧冰冷的石壁。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在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之外。
秦观山看着她抗拒的姿态,眉头紧锁,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起身,走到角落的药罐旁,默默地将尚有余温的药汁倒入一个粗瓷碗中。
牢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药汁倒入碗中的细微声响,以及云归压抑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喘息。
钦天监静室。
炭盆里新添了银霜炭,散发着稳定的暖意,却驱不散室内无形的凝重。桌案上,摊开着几份最新的密报。
“赵谦死了?” 熵廻的声音平静无波,指尖的黑檀算珠在袖中匀速转动。她看着一份来自户部衙门的密报:度支司主事赵谦(孙有德妻弟),今晨被发现在值房内悬梁自尽。留下“愧对君恩,无颜苟活”的遗书。现场无打斗痕迹,判定为畏罪自杀。
“是。”孙德全垂手侍立,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发现时尸体都僵了。据报,他昨夜在值房内状若疯癫,似在焚烧什么文书,被钱尚书(钱敏中)的心腹撞见后,更是惊恐万状…今晨便…” 他没有再说下去。畏罪自杀?恐怕是被人逼上了绝路,甚至…就是被灭口!
“钱敏中…”熵廻的指尖在算珠上轻轻一扣,“动作倒是快。借赵谦之死,既掐断了一条直接指向孙有德的线索,又推了个替死鬼出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一招壁虎断尾。”
“大人,赵谦一死,那关键的账册票据线索岂不是…”孙德全忧心忡忡。
“线索并未全断。”熵廻的目光落在另一份密报上,“赵谦死前在户部值房内焚烧未果的纸页,虽然大部分成了灰烬,但有几片边缘残片被救下。上面…恰好有‘水波暗记’的半个印痕,以及…几处模糊的、与青阳府呈报账册笔迹存在细微差异的墨迹。大理寺的笔迹鉴定高手,已经给出了初步比对意见——非同一人所书。”
孙德全眼睛一亮:“这是铁证!证明那些票据是伪造的!”
“是证据,但还不够铁。”熵廻淡淡道,“残片太少,笔迹鉴定在公堂上容易被对方诡辩推翻。我们需要更完整、更无可辩驳的证据链。”她顿了顿,指尖的算珠停下,“秦院判那边,云归如何?”
“回大人,云归…今晨醒了。”孙德全连忙回道,“秦院判说,命是暂时保住了,但心气已绝,形同槁木。他…他临走前,云归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秦院判脸色很不好看,只让老奴将此物转交大人。”孙德全从怀中取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素帕小包,小心奉上。
熵廻接过。素帕里包裹的不是石板拓印,而是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带着浓重的焦糊味和一丝极淡的药草气息。
“这是…?”孙德全不解。
“炭灰。”熵廻的指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端轻嗅,“混合着…秦院判惯用的‘定神散’气味。”她抬起眼,目光穿透静室的虚空,仿佛看到了刑部大牢里那个形如槁木的身影。“她烧了秦观山留给她的药。”
孙德全倒吸一口凉气:“她…她不想活了?!”
“不。”熵廻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洞察,“她是在表态。”她将素帕重新包好,放在桌案上那本《治水经》旁边。“她在告诉我,那点靠药物维系的心气,她不需要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需要…被当作一个需要安抚的伤者。”
“那…她想要什么?”孙德全愕然。
熵廻的目光落在素帕包裹的炭灰上,又缓缓移向那本深蓝色布面的旧书。指尖的算珠,再次开始缓慢转动。这一次,转动的节奏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
“她想要…”熵廻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自语,“一把刀。一把能剖开这污浊世道、也剖开她自己残躯的…刀。”
刑部大牢。
秦观山已经离开。他留下的药罐空着,放在墙角。空气里残留的药味似乎淡了些,只剩下更纯粹的、属于石壁和绝望的陈腐气息。
云归依旧面朝石壁躺着,一动不动,如同石雕。秦观山临走前复杂的眼神和那句“你好自为之”的低语,被她隔绝在冰冷的心墙之外。烧掉那碗药,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微弱的反抗。拒绝那点维系生命的“恩赐”,拒绝被当作一个需要被“照顾”的棋子。
时间失去了意义。意识在冰冷麻木的深潭中沉浮。金殿呕血时那种灵魂燃烧殆尽的炽痛感,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冰冷所取代。恨意沉淀下来,不再是冲毁一切的洪流,而是凝结在血脉骨髓里的冰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熵廻的脸,孙有德惊恐扭曲的胖脸,文延博暴毙的消息,赵谦“畏罪自杀”的密报…这些冰冷的碎片,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一遍遍在她脑海中自动回放、分析、拆解。
“棋子…”
“秽气之源…”
“水波暗记…”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刻刀,在她残破的意识里留下更深的痕迹。
为什么孙有德被圈禁后,文延博会立刻暴毙?因为文延博知道内情,且可能动摇,所以被灭口。
为什么赵谦会“畏罪自杀”?因为他是直接经手人,是必须掐断的线索,甚至…可能就是被钱敏中逼死的。
熵廻散播暗记拓印…是为了制造恐慌,让孙有德背后的势力自乱阵脚,互相撕咬…
而我…我的血书,就是点燃这一切的火星…
冰冷而清晰的逻辑链条,如同她曾经最熟悉的河道脉络图,在她脑海中自动生成、延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情感的…计算。
她不再去想“安澜定波”的理想,那太遥远,太可笑。
她不再去想天下苍生,她的命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筹码。
她甚至不再去想自己的冤屈,那在冰冷的算计面前,毫无意义。
她只想看清。
看清这盘棋的规则。
看清每一个棋子的位置。
看清…那个执棋者,下一步会落子何处。
以及…她这枚棋子,如何才能…反噬其主!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寒铁,在她心底深处缓缓成型。
就在这时,牢房外甬道深处,传来了脚步声。不同于狱卒的沉重,这脚步声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由远及近。
熵廻。
云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彻底的僵硬。她没有回头,依旧面朝着冰冷的石壁,仿佛已经化作了石头的一部分。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住。
铁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清冷的气息涌入浑浊的牢房,带着外面深冬的寒意。
熵廻走了进来。玄色的袍角拂过潮湿污秽的地面,依旧不染纤尘。她停在距离草堆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平静地落在云归那单薄、僵硬的背影上。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牢房内弥漫。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许久,熵廻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赵谦死了。悬梁自尽。户部值房内,留下了焚烧账册的痕迹和半片带着水波暗记的残页。”
云归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面朝石壁,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大理寺的笔迹鉴定认为,残页上的字迹与青阳府呈报账册不符。”熵廻继续道,“但这残片,太单薄。在公堂上,不足以钉死孙有德,更不足以撼动他背后的根系。”
依旧沉默。石壁前的背影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熵廻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空了的药罐,又落在云归身下那堆相对干净些的稻草上。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孙有德被圈禁府中,如同困兽。他的爪牙正在疯狂地销毁证据,灭口知情者。恐慌在蔓延,猜忌在滋生。风暴已经刮起,但风力,还不够摧毁那深植的根基。”
她向前走了一步。玄色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乎将草堆上的云归完全笼罩。
“你呕出的血,点燃了引信。但这火星,需要更多的燃料,才能变成焚尽一切的烈焰。”
熵廻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那单薄背影的阻隔。
“云归,”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想要的答案,你想要的清算…在公堂之上。在三司会审的惊堂木落下之时。而不是在这冰冷的石壁前,无声无息地腐烂。”
石壁前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枯叶在风中最后的挣扎。
熵廻不再说话。她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仿佛在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一枚沉默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油灯的光芒在石壁上跳跃,光影明灭。
终于。
草堆上,那具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云归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她的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无色。但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燃烧着理想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和…洞悉一切的漠然。
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迎上了熵廻的视线。
没有控诉,没有质问。
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虚无。
她看着熵廻,如同看着一个陌生的、冰冷的符号。然后,她干裂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吐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
“把《九章算术》…给我。”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然刺破了牢房内凝固的空气。
熵廻捻动算珠的指尖,倏然停住。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荡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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