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的阴冷仿佛渗入了骨髓。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石壁上摇曳,将熵廻玄色的身影拉长,如同盘踞在昏暗中的一道冰冷剪影。她站在距离草堆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落在云归缓慢转过来的脸上。
那张脸苍白如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不再是涣散空洞的死寂,而是凝聚成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一种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情感的冰冷审视。她的目光穿透污浊的空气,直直地钉在熵廻身上,如同看着一件需要拆解其内部结构的精密器械。
熵廻捻动算珠的指尖,在袖中微不可察地顿住。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变了。不再是燃烧殆尽的灰烬,而是淬火后冷凝的玄铁,坚硬、冰冷、且带着未可知的锋芒。这不是一个濒死者该有的眼神。这更像…一个潜伏的猎手。
“赵谦死了。悬梁自尽。”熵廻的声音平稳无波,打破沉默,如同在陈述一条无关紧要的观测数据,“户部值房内,留下了焚烧账册的痕迹和半片带着水波暗记的残页。大理寺笔迹鉴定认为,残页字迹与青阳府呈报账册不符。”
信息如同冰冷的石块投入寒潭。云归灰败的唇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死水般的平静。她的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飞速处理着这些信息。赵谦死了,灭口。残页被救下,笔迹不符…这是破绽,但不够。孙有德背后的藤蔓还在疯狂收缩,钱敏中在壁虎断尾。
“但这残片,太单薄。”熵廻的声音继续,如同冰冷的溪流,“在公堂上,不足以钉死孙有德,更不足以撼动他背后的根系。”
她向前一步,玄色的袍角拂过污秽的地面,阴影几乎将云归完全笼罩。
“你呕出的血,点燃了引信。但这火星,需要更多的燃料,才能变成焚尽一切的烈焰。”她的目光穿透云归冰冷的外壳,仿佛要刺探那寒冰深处隐藏的岩浆,“云归,你想要的答案,你想要的清算…在公堂之上。在三司会审的惊堂木落下之时。而不是在这冰冷的石壁前,无声无息地腐烂。”
“腐烂?”云归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笑,干涩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熵廻一丝不苟的玄色官袍,扫过她袖中那枚隐现轮廓的算珠,最后落回她那张冰封般的脸上。
“熵司丞,”她的声音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你算尽天象,算尽人心,算尽这朝堂棋局的每一步落子…可曾算过,一枚棋子…若通了算理,会如何?”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瘦的左手。手腕上溃烂的伤口因为动作再次撕裂,渗出的新鲜血液混着暗褐色的脓污,沿着瘦骨嶙峋的手臂蜿蜒流下。她毫不在意,只是将那只沾满污秽和血渍的手,摊开在昏黄的光线下。
五指蜷曲,指甲崩裂,嵌满污垢。但在那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缝深处,依稀可见一点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深褐色的干涸泥土痕迹。
熵廻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那点微小的泥土痕迹。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微澜!那绝非怜悯或震惊,而是一种棋手发现棋盘上出现意料之外变量的、纯粹的警惕与计算!
“青阳府七里河段,决口前夜。”云归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暴雨如注。堤防告急。我冲上最险的‘老鸦嘴’堤段。夯土被雨水泡得发软,一踩一个深坑。我用手…用手去抠那堤基的土。”她枯瘦的手指微微屈伸了一下,指甲缝里的泥土痕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砂石比例不对。手感松散,颗粒粗粝,粘性不足。根本不是工部核定文书里要求的‘三合细土’!”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向熵廻,“那土里,掺了河滩淤积的沙砾,掺了磨坊废弃的麸糠,甚至…掺了附近窑场烧废的炉渣灰!那样的土,那样的配比,那样的压实度…”
她猛地顿住,胸腔剧烈起伏,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血沫再次从嘴角溢出。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留下刺目的血痕。再抬头时,眼中那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盛。
“那样的堤,根本不需要八十万两!八万两都用不了!省下的银子,变成了孙有德别苑的太湖石,变成了钱敏中密室里的金佛,变成了…买我这条命、买文延博、买赵谦他们命的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些,账册上写得清吗?你那精妙的救灾方程,算得出这夯土里掺了多少条人命吗?!”
字字如刀,裹挟着血腥与泥土的腥气,狠狠劈向熵廻!这不再是冤屈的控诉,而是精准的、指向贪腐核心的致命指控!以她亲身经历为证,以指甲缝里的泥土为引!
熵廻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袖中捻动算珠的指尖,速度悄然加快。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清晰可闻。云归的指控,如同一道带着大量经验数据的补充方程,瞬间修正了她推演模型中某些关键变量的取值区间。那点指甲缝里的泥土,其价值远超黄金。
“所以,”熵廻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沉,更冷,带着一种重新评估后的锐利,“你要《九章算术》?”
“是。”云归的回答斩钉截铁,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给我《九章算术》,给我算筹,给我纸笔。”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算。”
“算什么?”
“算那劣质夯土的密度、孔隙率、遇水饱和后的抗剪强度!”
“算那偷工减料的物料节省,与八十万两虚报之间的差值!”
“算这差值,能换多少石救命粮,能筑多高、多坚固的堤!”
“我要把这笔由人命和贪欲构成的糊涂账…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算到孙有德、钱敏中…还有所有趴在这笔血债上吸髓敲骨的蠹虫…在公堂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无法狡辩!”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因为虚弱而断断续续,但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带着一种纯粹理性的、毁灭性的力量!她不再依赖愤怒和冤屈,她要拿起熵廻最擅长的武器——冰冷的逻辑与数据!她要在这污浊的棋局里,用算筹构筑起一座无可辩驳的、足以埋葬所有蛀虫的数学坟冢!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云归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熵廻袖中算珠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摩擦声。
熵廻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深深刺入云归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她在评估。评估这枚棋子失控的风险,评估她手中这把由恨意和算理淬炼出的毒刃,其锋芒究竟指向何方,其破坏力又有多大。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的琴弦。
终于。
熵廻捻动算珠的指尖,倏然停住。
那细微而急促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她看着云归,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棋手落子无悔的决断。
“孙德全。”
“老奴在!”一直屏息垂首立在门外的老太监立刻躬身应道。
“回钦天监。取我的《九章算术》精注本,备象牙算筹一副,上等宣纸一刀,松烟墨两锭。”熵廻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如同命令,“即刻送来。”
孙德全心头剧震!司丞大人竟真的答应了?!这…这枚棋子,怕是要彻底失控了!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是!老奴遵命!”脚步声匆匆远去。
熵廻的目光重新落回云归身上。她向前又走了一步,距离草堆仅一步之遥。玄色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云归完全覆盖。她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一寸寸扫过云归枯槁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脸庞。
“云归,”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算盘珠子拨响之前,先想清楚。你要算的,不止是孙有德的血债。你要掀开的,是这帝国肌体上最深的脓疮。这把火一旦烧起来,会焚尽多少人的锦绣前程、身家性命?也包括…你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云归残破的身躯和腕间溃烂的镣铐痕迹。
“你确定,”她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要成为这焚天大火的…第一根薪柴?”
云归迎着她的目光,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惨烈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近乎残酷的漠然。
“薪柴?”她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平静,“不,熵廻。”
“我要做…那把点火的算筹。”
话音落下的瞬间,牢门外甬道深处,传来了孙德全刻意放重、却又难掩急促的脚步声。他回来了。带着《九章算术》,带着象牙算筹,带着宣纸和墨锭。
熵廻直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如同收拢的鸦翼。她最后看了一眼草堆上那个形如槁木、眼神却如同淬火寒刃的女子,转身,步出了牢房。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牢房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云归压抑的喘息。
孙德全将东西放在草堆旁相对干净些的石板上,动作小心翼翼,不敢看云归的眼睛。那本厚重的《九章算术》精注本,深蓝色的布面书衣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凝。旁边是码放整齐、温润如玉的象牙算筹,洁白的宣纸,以及两块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墨锭。
云归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那本《九章算术》上。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渴望,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伸向那冰冷的书脊。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粗糙的布面。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瞬间流遍全身,却又仿佛点燃了灵魂深处最幽暗的火焰。
算天,算地,算不尽人心贪欲。
算生,算死,算不脱这棋局囚笼。
那便…算个天翻地覆!
算个…同归于尽!
她猛地攥紧了书脊!力量之大,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算理,连同自己残存的骨血,一同捏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