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夏秋交接之际,气温刚好,恒温花圃里的花和外面自然生长的植物都很欣欣向荣。
靳向原热衷园艺,不仅仅因为从父母身上耳濡目染,他本身也喜欢,因为比起人类单调的生命长度,植物要有意思的多。
它们有的在短短一年内就能从发芽走到凋零,比如花圃里这些被细心呵护的草本植物;有的却能像化石一样,历经百年亘古不变,比如后院那棵饱经风霜的参天大树。
他能从这些形形色色的植物中感受到生命的短暂,也能感受到时间的永恒,它们另一种意义上的书籍,总能带给他思考和宁静。
“先生,你生气了吗?”曲宁在旁边跟了一路,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靳向原不是一个喜欢让问题悬而未决的人,曲宁不问是一回事,他问了,靳向原就不会撒谎。
“我没有生气,也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可是……”曲宁的声音细听有些哽咽,“您不跟我说话。”
“你说在飞行器上?”靳向原语气平淡,“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时间独自思考。我有必要保持沉默,你很容易受我的影响。”
“……”这句是实话,曲宁不知道怎么接。
他太一根筋了,内核又不够稳定,总是被一点风吹草动惊到。单靠他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无法摆脱这种状态,既然想好了会对这个小孩负责,靳向原决定帮他一把。
“所以你思考了吗?”靳向原随手将一株被压弯的枝条扶正,“如果我真的生气了,会是因为什么。”
曲宁露出迷茫的表情,好半天才说:“……因为我和同学打架。”
“还有吗。”
看来这个答案并不完全对。
曲宁咬着下唇拼命想,又挤出一句:“因为我撒谎了。”
对了一点儿,但也不是完全对。
靳向原直接公布答案:“是因为你试图掩饰。”
曲宁像个拿到答案就忙着纠正错题的孩子,急匆匆道:“先生,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
靳向原并没有当即回应,而是等他冷静下来后才继续说:“我不需要你保证,曲宁。保证是一种没有时效意义的东西,它只能代表你这一刻的决心,很快就会随着你平复的情绪而过期。
“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明白在我这里真正需要建立的是什么。”
这回曲宁没有急着抢答,而是沉默地跟在后面,低着头认真听。
他当然知道要建立的是什么——
是信任。
曲宁不是脑袋空空的笨蛋,睁眼所见的实验室,四周围绕的研究员,以及最开始众人的疏远……当他不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后,这些线索串在一起,足够他认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了。
他的身份注定了靳向原会对他充满防备,但自从年后他就感觉到靳向原的态度转变了不少,从漠不关心变得会在乎他想不想上学,在乎他是不是在严毅那里受了委屈。
在这种时候撒谎显然是不明智的选择,会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推翻,这些道理他都懂,但在靳向原面前他总是来不及思考,只剩下本能。
曲宁想为自己的明知故犯辩解几句,“先生,我只是……”却又说不下去。
“你只是觉得我会责备你。”靳向原接过来,一针见血地评价,“因为你笃定在你和一个陌生人起冲突的时候,我也会选择先责备你的不懂事,而不是先维护你。”
被精确地点出心中所想,曲宁如同中了当头一棒。靳向原洞悉人心的技巧实在厉害,任何人的想法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曲宁再想说些什么都没必要了。
“……对不起,先生。”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像珠子断线一样掉下来了,靳向原也没骂他,不知道曲宁怎么可怜成这样。
他拼命擦掉眼泪,不想被靳向原发现自己的狼狈和脆弱,可前面的人如同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停下来递给了他一张纸巾。
“哭了就哭了,不用偷偷抹眼泪。”靳向原在路边的长椅旁坐下,用平稳的语调抚平他的不安,“我自认没有给过你‘表现不佳就会抛弃你’的错觉,但你总在掩饰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似乎只有表现完美才有安全感,但实际上,就算不完美也不会怎么样。
“就像明天其实是一只天生显色不全的小狗,会比一般的斯比伯德犬精力更差,也更难喂养,但我还是把它带了回来。”
曲宁已经快速擦完了眼泪,眼睑还红着,闻言愣了愣,“明天?”
“正常情况下,斯比伯德犬应该是一种更漂亮的银灰色。”
曲宁揉揉眼睛,小声说:“但我觉得它这样就挺好的。”
“所以你留在这里,也绝不会是因为你足够完美。”靳向原说,“只会是因为我决定接纳你。”
这句话仿佛一股温暖潮汐,涨进了曲宁海绵般的心脏里,让它变得饱满咸涩。
他又开始用手去揉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靳向原不得不中断谈话的主题,抽空问:“眼睛怎么了?”
曲宁摇摇头表示没事,不经思考,接着闷声道:“可以抱一下吗?先生。”
“……”
刚听到他说完“我决定接纳你”就开始撒娇吗?靳向原心想,还真会顺杆爬。
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回复,曲宁也瞬间从那种上头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头顶冒烟,连连摆手:“对不起、我——”
“……没事。”
靳向原淡定地打断他,继续刚才没说完的内容,“另外有一点我要坦白告诉你,一开始我只打算负责你的物质生活,并不怎么管教你;但今后会承担起教导的责任,这也是为什么今天额外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懂得。”
曲宁乖乖点头。
“最后一件事。”靳向原站起来,“你和西奥多起冲突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我不打算追问细节。但我希望你遇到事情首先要保护自己,很多时候你会出于太多的考虑而忽略这件事。
“但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话,是没办法处理好其他关系的。”
其实在这一点上,他认为曲宁还有更大的问题,但这是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靳向原不想一次性灌输太多,选择了点到为止。
曲宁小鸡啄米:“我明白了,先生。”
靳向原:“好了,你的手让医生再处理下,回去休息吧。”
曲宁走远后,方舒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这时还能看见一点儿前方的人影,他笑道:“先生不是说不会教小孩吗?但现在看来,您明明非常擅长啊。”
靳向原:“是吗?”
方舒:“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相信曲宁会听进您说的话。”
靳向原沉默。他并不认为一次交流就能有效果,但说不定曲宁的乖巧聪颖或许能让“教导”这件麻烦事变得简单。
“但愿如此吧。”
同一时间,首都星上另一座庄园内。
浑身都写着不爽的西奥多迈着大步走在路上,而他身后不远处,马修满脸无奈地跟着,手里还拎着这位任性少爷的行李。
他们穿过庄园正中央巨大且华丽的漂浮喷泉,顺着宽阔的大理石步道来到屋檐下。
眼前的整座主体建筑庄重而气派,古铜的金属烛台等装饰物,配上繁复的墙面浮雕,颇有中世纪的古典风味。马修每次在这座门前驻足都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星际航行时代的一份子,而是回到了几十个世纪以前当吸血鬼。
“西奥多少爷,我就送你到这里了。”马修将行李交给门边立得像座雕塑的燕尾服男士,对台阶上的少年说,“您这次的学习情况我已经发给上将了,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麻烦向上将传达我的问候,我先离开了。”
严格来讲,马修只是赛德的副官,不属于他们家族雇佣的成员,将西奥多送到家就算完成了任务,再往里就属于赛德的家事,他不便参与,因此在门口作别。
听说情况报告已经发给赛德后,西奥多原本充满了不忿的脸色就变得苍白勉强。但他只是任性,教养还是很好的,祖父的副官替他忙了大半天,告别时他也点头回应了句“慢走”,并吩咐人送马修前往停机坪。
他握紧了拳,深吸一口气才转身踏进大门内,心怀侥幸地想要径直回自己的房间,却在会客厅被熟悉的冷酷腔调叫住:“西奥多,或许你该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连续两个月在学校取得如此差劲的成绩了。”
西奥多霎时冻在原地,然后僵硬转身走到赛德跟前,低头盯着地板上的纹路:“爷爷。”
赛德是个拿着绅士拐杖,身型稳健,面部却略显消瘦的老头,他的眉中骨压得很低,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如同秃鹰般犀利。
西奥多掌心出了汗,表情却一潭死水,“新来的同学比较厉害,抢走了第一名,超过他需要一点时间。”
“如你所言,那么上个月我暂且不追究。但这个月,连原来的第二名都超过了你,你掉到了第三名……这又是为什么?”
赛德的拐杖在地上杵了一下,沉闷的敲击音像打在西奥多的心脏上,他开始心慌,说不出话来。
“我——”
赛德挥手打断他,不想听他能“我”出个什么名堂来,在他看来现找的理由都是借口。
“下一次就是半年后的升学考试,我希望你不要在赛跑的最后这几米动摇心态,丢我的面子。”赛德从他身侧走过,“接下来的三个月,你晚上都在书房过夜,不要回房间了。”
西奥多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在坠入海底,内心一片果然如此的死寂,少年的嗓音微弱下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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