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向原跟着文陶穿过几道安保关卡，来到最里面的研究室。
文陶带着他停在培养舱前，熟练地操作机器，防窥护罩缓缓从两侧打开，露出里面直顶天花板的培养舱。
淡绿色液体中的小孩看起跟投影并无两样。他的模样属于很端正的，头发是一种很柔和的哑金色，肤色很白，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苍白，以至于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冷色的血管。半张精致的面容从蜷缩的手脚间隙中露出，尽管现在他正闭目沉睡，但靳向原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想来那应该是很漂亮的。
大概是因为长时间关在储存舱内的原因，他有些营养不良，四肢纤细，蜷缩在培养舱里很小一团。
“刚从储存舱里取出来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婴儿，不到一个月就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了，他这种生长速度着实惊人，研究所里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靳向原随口问：“他会一直这么长下去吗？”
“哈哈怎么可能，那还得了。按照我们的推算，到了十五岁左右这种状态就会结束。他现在只是体内的促生长药物活性因为离舱被激发，等他体内提前注射的那些药物被消耗完之后，就是正常的生长速度了。”
文陶开玩笑：“放心好了，不会长成巨人把你的房子撑破的。”
作为曲开制的学生，文陶也是个比较随心的人，但他的个性又没有那么锋利，更加讨喜。靳向原对他观感一直不错，因此也不落他的面子，随着他的话笑了笑。
文陶顺势问了一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是个帅气的小男孩吧？”
靳向原从实地“嗯”了一声。
“现在看着是不是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靳向原挑了下眉，他看向文陶：“为什么这么问？我应该没有说过讨厌他。”
“但你看起来也不喜欢他。”文陶耸了耸肩：“虽然说换成是我，大概率也一样会觉得他是个累赘。”
“算不上累赘，任务而已。”
“看吧，你在办公室里对司令也说了类似的话吧？好像是……‘职责所在’？听起来不是很情愿呢，更像是迫不得已。老实说，我甚至很担心你回去会直接把他扔掉啊少将大人。”
靳向原这回是真心笑了一下，“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这到底要怎么讲呢，会有这种担忧，完全是因为你的士兵私下说你有些不近人情，这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靳向原回答得干脆利落。
待文陶要继续开口时，他又补充道：“之前是不知道的，不过现在知道了。”
“……”文陶有些无语又好笑地继续：“总而言之，你当我多此一举好了。
“我这人呢，总有一些泛滥的同情心，老师也批评过我这个毛病，说做生物实验的要有敬畏之心但也不能太感性。可是作为负责人养他也半个多月了，就算是个小动物尚且可怜呢，看到这孩子未来的监护人这么不待见他，多少有些不忍心，所以带你来这里看看他，刷刷好感。”
“只是收养一个小孩而已，没有什么待见不待见的说法。”靳向原很平常地道。
他看了眼文陶：“毕竟我只是‘不近人情’而已，应该还算不上毫无人性吧。”
听他着重强调了那四个字，文陶哭笑不得做投降状：“好吧好吧算我失言。不过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别记恨上我啊。”
研究所里向来比较忙碌，两人刚站着聊了一小会儿天，就有人拿着资料找上来让文陶过目了。靳向原见状，以公务在身为由道别，让文陶自行去忙。
但离开前他还是独自培养舱前停留了片刻，仔细打量着这个意外出现的小孩。
他神色随意，仿佛在观察路边的一株幼小的野草。不过想到不久后他就会收养这个小孩，又觉得有点儿奇妙，因为自从父母过世后，他就再也没有跟什么人建立过这种类似于家人的社会关系了。
他也没有足够的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并不清楚养孩子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只希望如今尚且平静的生活，不要这个意外到来的新成员打乱。
几个月时间一晃而过。
联邦军方持续的调查也没有找到更多结果，而研究所对GY004的持续监测也显示他一直安全且正常。
GY004的身世调查因此停滞下来，暂时被归为线索不足事件。
他以事实孤儿的身份录入联邦人口系统，负责帮忙填资料的文陶在系统里填上一大串的“不明”，填到最后给自己逗乐了，开玩笑地跟靳向原说这小子身份隐瞒的这么严密，说不定是阿里曼老大的私生子，但阿里曼老大身份神秘，他的话也只是调侃。
这位“私生子”的成长速度提前放缓，沉睡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了不少，整整超期半年过后，靳向原才收到曲教授的消息，说文陶已经把人送到了他家院子里。
而那时，日理万机的靳少将几乎都将这件事忘到脑后了。
靳向原从军部赶回，还没降落就看到自家草坪中央停着研究所的飞行器。
院子里的花亭中坐着几个人：文陶、几个眼熟的研究员、他的管家，以及一个少年。
泊机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靳向原走过去，一边跟熟人打招呼，一边看了眼坐在最里面的少年。
在培养液里养了大半年，尽管他比上次健康了许多，却还是有些瘦弱，十五岁的年纪只有十二三岁模样。
身上的衣服大抵是临时准备的，不合身，不过哪怕着装处处将就，精致的长相仍旧让他看起来像个贵族家的小少爷。
快速观察目标特征算是靳向原的职业习惯。他照例瞥了两眼就要收回视线，然而就在此时，垂眉顺目的少年却忽然抬头，直直地看了过来。
湛蓝的瞳色并不少见，但深邃又沉静的眼神很特别，跟眼前这个少年对视的时候，恍然有种掉进万花筒的错觉。
靳向原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少年见取得他的关注，不由地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
文陶故作夸张地惊讶道：“哟，少将，小孩缘可以啊，这才出现几分钟就把他逗笑了？”
跟靳向原混得越来越熟之后，他说话更加毫无顾忌了。其他研究员闻言忍俊不禁：“怎么，你羡慕了？”
“那当然啊，好歹我也尽心尽力养了他大半年呢。”文陶假装失望摊手，“结果醒来之后对着我们一大帮子人都板着脸，咱们少将一来就喜笑颜开。亏我还担心他是个面瘫，感情只是不愿意搭理人呢。”
他说着顺手想捏一捏少年的脸，却被对方轻轻躲开了。文陶也不恼，笑眯眯的，“小家伙，现在认贼作父，小心等会这个怪哥哥就把你扔掉咯。”
少年垂着头不说话，像个没有反应的精致木头人，跟刚才的样子截然不同。
研究员团队里有个女生，算是文陶的师姐，笑着训斥他口无遮拦：“又是认贼作父又是怪哥哥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哪里乱了，咱们少将这岁数，刚好是当他养父和哥哥都合适的年纪。”
靳向原理了理袖子，冷不丁道：“照这么说，你的岁数也很合适，那我当他养父，那你当他哥哥怎么样？”
一群人纷纷笑了起来，文陶忙讨饶。他们平日在研究所里压抑久了，趁着这个难得的出门放风的机会闲聊。
靳向原忽然开口问：“他有名字吗。”
几个研究员停下笑谈，但刚刚他的声音淹没在大家嘈杂的说话声里，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听清他在问什么，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文陶正打算开口，却被听沉默不语的少年突然抢答：“没有。”
他的声音很小，但在无人发言的环境中却很清晰，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靳向原动作一顿，抬眼的瞬间，语气变得有点儿危险：“会说话？”
少年眼神迷茫地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记忆，轻声答道：“……会。”
靳向原没继续问他，而是跟研究员们快速交换了一圈眼神。他们也很惊讶，文陶甚至收回了往常嬉笑的表情，神色正经地对他摇了下头——之前没有这种情况。
GY004是研究所里众人看着长大的，醒来之后也没说过话，所有人都默认他心智如同幼儿，并没有对他加以试探。
所以文陶刚刚才仗着人家听不懂而肆无忌惮地开玩笑，此时听见少年开口，他不免蹙眉。因为一个“刚出生”就会说话的小孩，显然并不寻常。
文陶追问：“你没有名字？”
少年的目光转向他，然后又看向靳向原，没有作答。
靳向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不记得。”
一群研究员面面相觑，他们暂时没办法判断GY004是不是在撒谎，但这件事明显让整个收养计划变得风险不可控起来，文陶面色严肃，开始考虑自己是否需要小题大做地将少年重新带回实验室控制起来。毕竟如果他造成危害，靳向原首当其冲。
就在场面僵持之际，靳向原开口：“时候不早了，文陶，我先送你们回去。”
他说完转身朝草坪走去，文陶在他经过时忍不住皱眉：“少将……”
“没事。”靳向原拍了下他的肩，“相信我。”
文陶迟疑片刻，跟着他走到飞行器旁边，即将登机前又不放心道：“我回去会将情况汇报给司令和教授的。”
靳向原应了一声嗯，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嗯，不过大概率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能感觉出他没有恶意，虽然都说不能相信一些太虚无飘渺的东西，但我的直觉一向挺准的。”
然而这种唯心主义判断显然没办法说服文大研究员。他一脸纠结地想了半天，最后说：“我还是带他回去做个忠诚度测试再给你送过来吧。”
所谓忠诚度测试，是联邦用于检验间谍的一种手段。将人进行最深度的催眠，使其潜意识层浮现出来，可以监控并察觉出绝大多数高级间谍的真实意图。
这样确实稳妥些，靳向原点头道：“也行。”
于是刚刚才落地的少年又被带回了飞行器上。他看起来还是如同来时平静顺从，任由安排，但频频回头的动作暴露了真实想法。
关上舱门后，他还在往窗外看。文陶坐在他身边，见状问道：“怎么了，舍不得啊？”
他其实就是有点本性难移的嘴贱，也没指望少年回答。然而没想到的是，少年花了点时间理解他说的东西之后，竟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文陶倒是有些意外了。
不过见少年模样认真，他也不好意思继续逗弄，摸摸鼻子尴尬地咳嗽一声，实话实说：“……没事，等会再送你回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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