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向原去了后院里散步。
弗洛联邦的首都星配有天气控制系统，模拟最宜人的四季更迭，隆冬不寒、酷暑不热。此时正值晚秋，气温还很舒适。
曲宁落后靳向原两步。
“先生，去哪？”
他说话实在不利索，总是两个字两个字地蹦。
靳向原：“散步。”
曲宁又磕巴着问：“我、跟着……可以吗？”
听他连这种问题都要询问，靳向原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你不是已经跟着了吗？”
靳向原知道自己在军队待久了会比较严肃，所以在小孩面前他会有意收敛身上的气场。但他的做法在曲宁身上似乎收效甚微，这小孩对着他还是经常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曲宁被他笑得有点脸热，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不准……就不跟了。”
“那你回去吧。”
曲宁果真停下了。
靳向原有些诧异于他的听话，回头一看，少年乖乖站在原地，露出一双湿漉漉落水小狗一样的眼睛。
他本是随口一说，哪曾想这小孩居然会把他的一句玩笑话当真。
靳向原并未打算为难对方，见他此时一副既不敢跟上、又不想离开，进退两难的模样，只好又道：“想跟着就跟着，不必什么都询问我的意见。”
曲宁便又乖乖跟上。
两人穿过草坪，又经过恒温花圃。
周围都是各种生长旺盛的植株，曲宁新奇地观望。他除了会说话，其实与一个新生儿并没有多大分别，对面前这些东西，脑子里只有一团模糊的印象。
花圃后是一片巨大的空地，正中央立着一棵参天大树。
那树看起来历史悠久、饱经风霜，它的树干粗壮，至少需要三人合抱；树冠茂密遮天，在方圆十米之内投下一片阴影。
树下悬挂着一只秋千，老旧却结实。
曲宁目不转睛地盯着，靳向原见状便上前去拨弄了一下绳子，秋千微微晃起来。
“要不要荡。”他问。
曲宁迟疑片刻，点头。
靳向原指导他坐上去，等人坐稳了，才用一只手轻轻托了下他的背，秋千小幅度的荡了起来。
尽管秋千荡得很慢很矮，但曲宁是第一次坐，仍然感到紧张。他紧紧拉着两边的绳子，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头看靳向原，却被身后的人提醒：“坐稳，不要乱动。”
曲宁不敢动了。
他有些慌张地闭上眼，感受着树叶的沙沙声、清脆的鸟鸣声和耳边微微晃动的风。
他有种即将坠落的不安感，但身后的人每次都会稳当地接住他。于是这种不安很快就被驱散，只在背上留下一点可以忍受的痒意。
秋千荡了没一会儿，靳向原的终端就响了。
消息的提示音昭示着闲暇时光到此为止。果不其然，他抬腕扫了一眼，嘱咐曲宁自己继续玩，便要离开。
曲宁小跑着跟在靳向原身后，说：“我也……也回去。”
靳向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看了曲宁一眼，朝着屋子走的速度并没有放慢。
他不是什么迟钝的人，这一天的相处下来，要是还没看出曲宁对他态度不一般的话，那是不可能的。
这小孩想亲近他，尽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坏事，问题是靳向原收养曲宁原本也只是任务，暂时并不想为他提供除了物质需求以外的东西。
比如情感，比如过多关怀。
更何况曲宁还来自于阿里曼。这个组织害的靳向原家破人亡，哪怕他不打算迁怒于一个小孩，但事实始终是客观存在的。
跟阿里曼相关的人和事，还是不要建立太深的关系比较好。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靳向原的事务繁多，休假在家也往往都在忙于公事，除了用餐时短暂碰面，直到假期结束都没有跟曲宁有更多的交集。
两人初来乍到时一起散步的那次经历，倒成为了他们在饭桌外唯一的一次相处。
回到军部后他就更加忙碌了。
靳向原在联邦是第三军团的总指挥官，这支军团前身是战争时期的特殊作战队，而在如今的星际相对和平的年代，主要负责维和□□、打击违法组织的工作。
纵然最近阿里曼集团维持着近年来“销声匿迹”的状态，联邦内部也比较安稳没有大型任务，但繁琐的事务性工作同样令人分身乏术。
这一次回到军部，靳向原忙了整整三个月才再次迎来短暂的休息时间。
休假的前一天晚上，靳向原去参加了一场酒会。
这场酒会由联邦商界的程家筹办，负责人正是靳向原母亲的妹妹，程钰。
作为经久不衰的商业家族，程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除了实在无法避嫌的靳家，一向与联邦其他军方世家少有往来。
但这次的联合酒会并非纯商业性质，受邀者来自社会各界，军方也有不少人参与，靳向原作为程家唯一一个军部人士，自然被小姨喊去撑场子。
他端着酒杯，和在场的几个熟人聊了几句，又有意识地去人群中露脸彰显了一下存在感，就算完成程钰交代的任务了。
靳向原连日工作，原本就有些缺乏休息，喝多了酒便头疼起来，索性换了一杯果汁窝在角落里躲清静。
独自坐了会儿，靳向原抬头看见他家风姿绰约的小姨一边沿路微笑着应对各种人的招呼，一边穿过人群往他这个方向走过来。
十米不到的距离她忙得不可开交，靳向原竟有些不厚道地笑了一声。
程钰见状没好气地道：“大外甥这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儿了，说来给我听听呗。”
“也没什么。”靳向原抿了口果汁，看着窗外说：“就是觉得你很厉害。”
程钰知道他在说什么，倚靠在桌边，将酒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叹气道：“没办法啊，我也不想这么‘厉害’的。但是交际交际，有交流才有人际，不然你以为我程家生意怎么做起来的？
“我可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不像你——”
她拖长了尾音，红色指甲在靳向原的肩章上点了两下，浑不在意地说：“姐姐他们走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你谈个恋爱什么的，到现在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话要是换个人对靳向原说，那就相当冒犯了，毕竟哪有主动提起人伤疤的。
但是程钰也是当事人，当年失去姐姐所受的痛苦不比靳向原少。她向来豁达直率，从来不觉得需要对这件事三缄其口，过度怜悯。
程钰喝着酒，忽然又想起什么：“哦不对，现在好像不能这么说你了。”
她单手撑在桌子上靠近靳向原，戏谑道：“听说你家里最近多了个小屁孩?怎么，这是哪儿的风流债没擦干净屁股，找上门来了?”
靳向原放下杯子，无奈道：“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程钰笑道，“你一直不成家也没个对象，难道不是在外头有放不下的情人?”
靳向原知道他这位小姨爱胡侃，这种事情只要别人觉得你有，那你不管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便干脆不说话了。
“不是你生的，那是谁家的孩子？”
程钰并不执著于得到他的回答，她回过头看着人头攒动的大厅，压低声音状似无意吐出一句：“军部的？”
靳向原不赞同也不否认，两手交叉虚握放在身前，躺进沙发里。
“你都能知道我家里多了个小孩，是谁的孩子难道查不出来？”
“哟……”程钰意外地笑了，“还搁这儿和我兜上圈子了，怎么，不能说啊？”
靳向原不置可否。
“得，不能说就不能说吧。和你那死板的爹一样，没意思得很。”
靳向原笑：“骂我就算了，怎么还牵连其他人呢。”
两人正聊着，一个助理模样的人忽然凑过来，打断了当下的对话。她在程钰跟前耳语，声音低得刚刚好。
靳向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程钰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他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询问不掺和，但助理离开后，程钰开始在终端上噼里啪啦地操作，期间还烦躁地“啧”了一声，声音响亮、情绪饱满。
能让程钰出现这种状态的，不出意料是她家那位混世魔王了。
靳向原了解他家小姨，此刻她显然非常需要一个宣泄口。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了？”
程钰阴沉着脸，端起酒杯灌了一口，冷笑：“还能是怎么了？严毅那臭小子，跟同学打架把人家门牙都打掉了，老师说拉都拉不住……好得很，今天早上还在赖床说头疼无力，我看他明明有的是力气，回去等着挨揍吧。”
程钰口中的严毅是她的亲儿子，今年十三岁，跟曲宁差不多。但他的性格却和曲宁截然相反，是个相当有精力的小孩。
靳向原回想了下为数不多几次见到这位小表弟的经历，每次他都是上蹿下跳，叽叽喳喳的。这小孩平时在家里就安静不了几分钟，在学校里更是热爱上房揭瓦，经常被老师和同学投诉。
不过以靳向原对严毅的了解，尽管他淘气多动，但也不是那种完全不知轻重的小孩。
靳向原还是帮忙说了句话：“小毅不会那么莽撞，或许有什么原因也未可知。”
“我已经让他爹去接他了。”程钰翻着终端不知道在翻看什么，咬牙切齿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很妙，“这小子回去最好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靳向原挑了挑眉，不再插话。他转头看向窗外，在这种时候，难免想起了家里那个来了没多久的少年。
其实十二三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许多小孩都如同严毅一样活泼好动，但曲宁却异常安静。
这段时间靳向原虽然多数时候都住在军部，但方舒会定期汇报曲宁的状况，方便他掌握对方的动态，他自己偶尔也会透过全息监控了解曲宁在家中的轨迹。
一开始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观察曲宁是否有异常表现。
但这三个多月下来，靳向原发现对方每天除了看书、发呆和研究解闷用的机器人几乎就没有别的活动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来到陌生环境没有安全感还是他本性如此内敛。
截然不同的乖巧懂事让靳向原觉得自己的监视甚至多此一举。
但他并没有因此完全放下戒心。
他不想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某个人，可职业习惯让他哪怕已经百分之九十九确认对方无害，只要有剩下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就无法给予完整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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