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会儿功夫，程钰已经恢复了冷静的形象。
她正在优雅地品尝盘子里的水果，顺便递给靳向原一份，“没多久就新年了，你要不要来我家？”
弗洛联邦已经进入星际时代许久，却还保留着一些节日庆祝的习俗。每到新的纪年伊始这种重要的日子，就会放假庆贺。
靳向原接过道了声谢，说：“不了，今年可能要去一趟瑞斯星。”
瑞斯星是一颗远离首都的二级宜居星，前任联邦总司令、靳向原的祖父退任后就住在这颗星球上。
程钰闻言点点头，“你确实有段日子没去你祖父那边了，他一个人无聊，你去陪陪也好。”
她又问：“那小孩呢，你也准备带过去吗？”
靳向原一个人习惯了，程钰这样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还要给曲宁安排个去处。
年末那几天庄园里的佣人大多数都会休假回去，把曲宁一个人留在冷清的别墅里多少有点不合适，但带着他去拜访自己的祖父更不合适。
靳向原揉了下因为醉酒而不太舒服的太阳穴，说：“应该不会，到时候再看看情况。”
“不行的话送到我这边来吧。”
程钰说着有些想不明白，“是有什么非收养不可他的理由吗？你看你平时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小孩啊，不如放我这边跟严毅一块儿养得了。”
“家里都是方舒在安排，我花不了什么时间。”靳向原顿了顿，“而且他挺听话的，基本上不需要人操心。”
程钰酸得阴阳怪气的：“那可真是恭喜你啊。”
靳向原忍不住笑：“小孩子活泼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这安慰显然没起作用，程钰叹了口气，头疼且无奈地说：“算了吧，臭小子要真是单纯活泼倒简单了，下次把你家那个也带过来玩吧，看能不能让严毅也学着点。”
靳向原没说行不行，只道：“有机会的话。”
晚宴结束已经是半夜。
为了避免一群人晚上还要折腾，回家前，靳向原特地让方舒不要安排人迎接。
他本以为这么晚了，家里大概只有机器人还醒着。然而没想到的是，路过客厅的时候，他居然偶遇到了一个这个时间不该出现的人——曲宁。
其实也算不得偶遇，那段时间曲宁为了等他，每天晚上都待在客厅看雪，不过靳向原这个时候还不知道。
夜色笼罩到房子里只有两盏柔光的夜灯还亮着，衬托得整个环境寂寥冷清。
靳向原手上挂着脱下来的外套，维持着朝楼梯走去的姿势。
他看着曲宁，不太确定自己刚刚有没有听错：“什么？”
曲宁如今说话已经流畅了很多，他犹豫片刻，重复了一遍问题：“我为什么不姓靳呢？”
这是个出乎靳向原意料的问题。
他摸不准曲宁的意图，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好奇心，因为在此之前，曲宁一直没有表现出异议。
不过他很快知道了为什么，因为他看见了茶几上摆着新办好的身份证明和领养资料。
靳向原思索片刻，不答反问：“你很想姓靳吗？”
曲宁摇头小声说：“我只是想跟您姓。”
“……”
这样的回复简单直白得让人不知该做何反应，靳向原没说话。
曲宁心思细腻敏感，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让人反感，忙说：“抱歉，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有些——有些好奇。因为书上说，被收养的小孩一般都是跟收养者姓的。”
“一般来讲确实如此。”
靳向原其实并不介意曲宁问，他坦然告知：“但联邦姓靳的人比较少见，你跟着我姓太明显，可能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曲是我祖母的姓氏，你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别的。”
而且曲宁注定在他身边待不长久，靳向原这么做，也是希望尽可能地在一些细节上减少两人之间的关联，以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纠葛。
曲宁似懂非懂，“是这样……没关系先生，姓曲也很好，我喜欢的。”
他回答得很快，仿佛真的只是好奇心过剩，只要得到解释就心满意足，不再执着于更多的东西。
他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经风地打了个喷嚏。
首都星此时已经是冬末，不同于他初来乍到时的凉爽宜人，这会儿算得上寒气逼人。
靳向原看曲宁瘦小的身影，想了想，暂时放弃了上楼休息的打算，走到对方跟前单膝蹲下。
两人得以在平视的高度下说话，那让曲宁难得有了能够仔细端详他的机会，也闻到了他身上一点儿酒气。
靳向原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单调且朴素。然而这双平平无奇的眼睛到了它的主人身上却莫名很有辨识度。
与曲宁澄澈灵动的蓝色眼睛不同，这双黑瞳像能够掩盖一切的星空和深海，平静且简单的表象后藏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够如实告诉我。”靳向原的声音低沉温和，但态度却不乏正式。
曲宁忽然紧张起来，“嗯。”
“你似乎很信任我，为什么？”靳向原说，“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认识。”
曲宁张开嘴，但好半天都没说出话。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面前这个人的第一眼就想要亲近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行为。
过了半晌他也只是讷讷地说：“……我不知道。”
靳向原给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我让你感觉到熟悉吗？”
他心中隐约猜测他和曲宁曾经或许认识。
尽管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因为曲宁几乎算出生就在实验室里，不可能跟他有别的交集，但靳向原仍然会做一些大胆的假设去寻求线索。
他引导曲宁：“如果你能记起什么，不妨告诉我。”
曲宁当真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说：“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什么。”
他的茫然无措都被靳向原看在眼里，靳向原这次在曲宁身上依旧徒劳无获，但也不再坚持追问。
他站起身观赏窗外的鹅毛大雪，雪落无声，站在客厅里，身上渐渐有了些凉意。
瞥见身着单衣的曲宁，靳向原少有地多交代了两句：“你住在这里不用太拘束，虽说我安排方舒照顾你，但他是庄园的管家，要兼顾的事情太多，偶尔有考虑不足的地方你可以主动提。”
“冬天的衣服应该早就备好了，你可以直接找他要。”他顺便将手里的外套递给了曲宁，“穿太少在这里看雪景，当心着凉。”
曲宁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件衣服，解释道：“谢谢先生……方管家准备了衣服，是我自己忘了穿。下次会注意的，对不起。”
“没事。”酒意上头让靳向原有些困乏，“早点回房休息吧。”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客厅，曲宁下意识跟了一步，又很快理智地停住了。
靳向原没回头，对此全然不知。
他径直到上了二楼卧房，在洗漱间淋浴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那些过于关照的话自己不该说的。
曲宁身份模糊不清，和他走得太近不安全，也不便于日后做割舍。
靳向原很少会犯这种慢半拍的错误。可能是之前跟文陶走得太近染上了对方的“坏习惯”，再加上酒精又拖慢了他的思维，让他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懒得反悔了。
这本该是平静的一个晚上，如果曲宁没有在后半夜发烧的话。
靳向原刚躺下不到两个小时又醒了过来，出现在曲宁房间。这点小事方舒原本没打算把他吵醒，但事态似乎有些反常。
“情况怎么样了。”
“四十多度，从一点多一直烧到现在。”医生露出棘手的表情，“抱歉先生。但我已经试过见效最快的几种退烧药剂，口服、注射都不起半点作用，身体检查也没有发现引起发热的内因，这太奇怪了。”
靳向原披着外套站在床边，一旁的女仆正在给曲宁擦脸，调整降温贴。
原本安静的少年此刻正烧得呼吸急促，眉头紧蹙。他肤色本就过于苍白，两颊通红的病态更显得他病情严重。
“先生，这个年纪的孩子，再这么烧下去会有危险。”女仆担心地说。
靳向原站在床边，对身后的方舒吩咐：“去拿我的终端联系文陶。”
终端很快被取回，还妥帖地提前接入了连线。
对面显然是被吵醒的，哪怕是老好人如文大研究员，大半夜被打扰也颇有怨气：“我说少将大人，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
“抱歉，事出有因。”
靳向原将曲宁的情况做了简单说明，然后道：“我想可能这次发烧跟他的生长经历有关。研究院里你对他的身体最清楚，我只能联系你了。”
投影里，文陶困顿的表情早已褪去，“他这样多久了？”
医生：“有三四个小时了，目前只能物理降温。”
“今天之前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症状？”
“他的食欲一直以来都不好，最近两天还有些精神不振，不过这次发烧的诱导性因素应该是受凉。”
文陶挠了挠鸡窝头，面色为难，最后叹了口气。
他认命地开始爬起来穿衣，说：“看起来应该是长期舱内培养的后遗症。
“他长太快了，身体跟不上，抵抗力又差，最主要的是药物的残留也还没有稀释掉……不用给他吃药了，大概率是没有什么用的，先继续物理降温吧。我等会给他过来注射一支试剂，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自己了。”
二十分钟后，文陶的飞行器降落在草坪。
他带着药剂推开曲宁的房门，有些疑惑居然只有靳向原在：“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们靳家破产了？”
“一个人守着就行，我让他们先下去休息了。”
文陶啧啧称奇：“大善人老板，心疼自己家里的员工，然后来剥削我这种小可怜，什么时候曲老师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靳向原笑道：“只是觉得病人房里不适合人太多罢了，你要是想休假我可以帮你求情。”
“别了吧，老曲只会说实验不等人，谁求情都不管用。”
文陶一边吐槽一边利索地将药剂给曲宁打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过了一会儿，曲宁的脸色似乎真的变好了些。
半个小时后再次测量体温，三十八度半，没退烧，但病情明显比之前减轻了不少。
“你明早再叫医生看看吧，我觉得中午前如果能退烧应该就没事了。”
文陶收拾着带来的东西，看见靳向原替曲宁整理被子，眼尖地发现翻动间被子下露出一角熟悉的布料：“嗯？这是……”
靳向原听见声音后抬头，正好看见文陶一把拽出来了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半截联邦制服明晃晃地展示在两人面前，至于剩下半截儿，还在曲宁怀里抱着。
“……”
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靳向原是没想到曲宁会抱着这件衣服睡觉，而文陶则是没想到能从曲宁被子里掏出一件靳向原的制服。
他半天憋出一句：“你俩关系还挺好。”
靳向原有些头疼，他很少有这种想要辩解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的无力感。
“昨晚怕他着凉，暂时给他穿的。”
这样听起来也没清白多少。靳向原干脆放弃继续解释，伸手将那件衣服完全抽出来，扔给一旁的洗洁机器人。
而曲宁的怀里骤然一空，眉头轻皱，没有安全感地蜷缩了起来。
看着文陶欲言又止的表情，靳向原只好起身，“走吧，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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