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峰坐落于青崖山北麓,云缠雾绕,奇松探檐。离火院隐于一片翠竹林海,白墙静默,黛瓦沉凝,唯有灵气比别处更润泽几分。
云疏推开七号院那扇沉重的楠木门时,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院落清幽,厅堂坐北朝南,东西各两间卧房,中央一口石缸里几尾灵鲤曳尾,划破一池寂静。
青罡岩铺地,聚灵纹暗隐……他心下沉吟,目光扫过堪称精致的陈设,这绝非普通世家子弟的待遇。
“哟,新邻居?”
一个带着几分轻佻的声音从东面靠近厅堂的房门处传来。云疏抬眼,看见个身着赤金云纹袍的少年斜倚门框,指尖一块灵玉流光溢彩。
“这离火院的门槛,什么时候这么…亲民了?”少年嘴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向云疏挑了挑眉,但态度并不像先前那二人般令人厌烦,倒是调侃居多。
云疏平静听完,并未答话。东面另一间屋里伏案临摹水脉图的青衣学子闻声抬头,温和一笑,打了圆场:“李兄说笑了。青崖书院有教无类,既分到此院,便是同窗。”他看向云疏,目光清亮却带着打量,“在下南境苏清,兄台是?”
“云疏。”他声音平淡,略一回礼,便推开西侧临门那间卧房的房门。
离火李氏,南境苏氏……戏台子还没搭,角儿就先到了吗?
房内简洁,云疏放下背上那个轻飘飘的包袱,里面不过两三件换洗衣物,一方旧砚,一支秃笔。指尖无意摩挲到心口,那里藏着个碎片,冰冷坚硬,饶是滚烫的心脏,也捂热不了半分。
外头,两个少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来,他神色如常,手下动作分毫不乱。
不多时,院门再响。
来人一身玄色暗云纹劲装,身姿挺拔如苍松临渊,宽肩窄腰,已然初具青年轮廓。眉眼生得极好,疏朗如青山远黛,偏生一双眸子点墨般沉静锐利,鼻梁高挺,唇线微薄,组合在一处便是一副清冷难近、贵气天成的模样。
李衍见来人,脸上轻佻更盛几分,语带挑衅:“天衍皇子都来了?这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竟让景玦殿下纡尊降贵驾临这小小学舍,可真真是我们青崖学府的荣幸呀。”
那玄衣少年——景玦,并未理会李衍的阴阳怪气,目光在院中扫过,最终落在刚从房内走出、立于廊下的云疏身上。他脚步未停,行至云疏面前三步处站定,双手抱拳,竟是弯腰深深行了一礼,姿态端正,无可指摘。
“天衍景玦,”他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落入院中每个人耳中,“见过公子。”
云疏眸光微动,心念电转间,已明了这礼是冲着“文曜少司”的名头而来。他面色沉静,不闪不避,只微微颔首,坦然受了这一礼:“景世子。”
景玦礼毕起身,目光在云疏脸上极快地掠过一瞬,方才转向苏清,点头示意:“苏兄。”态度也算客气,却远不及方才对云疏那般郑重。随后,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向西侧最后一间空房——正与云疏那间只有一墙之隔。
云疏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一下,随即松开,转身回了自己屋内。
这邻居,怕是避不开了。
临近晚间饭点,门外传来轻叩声。
“云兄,”是苏清温和的声音,“可要一同去膳堂?”
云疏开门,见只有苏清一人站在院中。
苏清会意,含笑解释道:“景兄和李兄似有私事,已先行一步了。”
云疏点头,掩上门与苏清一同出了离火院。
通往膳堂的路以青石铺就,两旁古木参天,沿途可见三三两两的学子交谈而行。其中不少人身周灵光隐现,气度不凡,修为至少也在启灵境中期,更有少数几人气息沉凝,已达启灵后期,显见青崖书院生源之优。
膳堂是一座极大的轩敞厅堂,雕梁画栋,内里整齐排列着百十张乌木长桌,此刻已是人声鼎沸,香气四溢。各式菜肴琳琅满目,灵米饭粒粒饱满晶莹,清蒸的鳜鱼肉质细嫩蕴含水灵之气,几样时蔬青翠欲滴,甚至还有一小盅盅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滋补汤羹,显见书院在膳食上极为用心,处处彰显不凡底蕴。
二人寻了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苏清起身,姿态自然地也为云疏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灵菌汤,放在他面前。
“多谢。”云疏道。他执起竹箸,动作自然而流畅,夹菜、进食,姿态里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优雅与分寸感,与他那一身粗布衣衫形成了微妙而突兀的对比。那并非刻意,而是长久熏陶下的习惯使然。
苏清姿态优雅地用着饭食,状似无意地开口:“云兄似乎…与景世子相识?”
云疏夹了一筷清炒笋尖,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素未谋面。”
“哦?”苏清轻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探究,“那景世子方才之礼,可是郑重得很。天衍景家世子,年方十七便已是灵溪境中期的高手,在这批新生中可谓凤毛麟角,深得景皇看重。这般人物,可不是会对谁都如此客气之人。”玄域修行,初窥门径为启灵,其后需凝练灵力开辟灵溪,方能算真正踏上道途。灵溪境,已远超寻常学子。
“许是认错人了。”云疏语气依旧平淡,甚至懒得多做解释,专注地剔着鱼刺。
苏清舀了一勺汤,慢悠悠道:“也是。不过景世子天赋卓绝,据说已是灵溪境中期,深得景皇看重。如今玄玉京突遭大劫,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天衍皇朝亦是动作频频…景世子此时入青崖,想必也非单纯求学那般简单。”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云疏。
云疏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朝堂之事,非我等学子该妄议。苏兄还是多用些饭菜,免得凉了。”
苏清见他滴水不漏,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聊起书院风景与明日课业。
饭毕,云疏放下竹箸,看向苏清:“苏兄可知岑夫子居所在何处?我有一二古籍释义不明,想前去请教。”
“云兄好学不倦,令人佩服。”苏清略一思索,指了个方向:“岑夫子居所在惊鸿峰北面的首寻峰,不过听说近日岑夫子闭门谢客,在峰周设下了禁制,等闲难以靠近。”
“多谢。”云疏起身,见苏清唇瓣微启似还有话,便先一步开口,语气疏淡却直刺核心:“苏家消息灵通,冠绝南境。苏兄心中之惑,应该很快便会知晓。”
话毕,他不再停留,转身与苏清在膳堂外分道而行,徒留苏清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面上温润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深思之色愈浓。
岑夫子所居的首寻峰,位于青崖书院后山深处,与其他诸峰的热闹鼎盛截然不同。此峰不高,却极是清幽僻静,山路蜿蜒,两旁古木参天,苔痕斑驳,鲜有人迹。峰顶仅有一座小小的院落,几间简朴屋舍,平日里唯有岑夫子一人居住,伴着清风明月与浩瀚书海。
云疏依着苏清所指,御风而行。将至首寻峰时,果然感到一层无形的屏障。他指尖微动,一缕极细微的、与岑夫子同源的精神力轻轻触动禁制,那屏障便如水波般漾开一道缝隙,容他悄无声息地穿过。也是瞬间,一股庞大的精神力扫过,带着探查之意,却在触及云疏的瞬间悄然退去。
云疏脚步未停,径直落在峰顶那小院门前。院门无声开启,一位老者已立于门内。他身着半旧文士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澄澈睿智,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此刻,这双眼正急切地望着云疏,激动、欣慰、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其中,正是岑夫子。
“快,进来!”岑夫子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颤抖,他迅速将云疏让进院内,反手关上院门,层层禁制瞬间激活,将小院与外界彻底隔绝。
一踏入内室,岑夫子转身便要行大礼,声音哽咽:“少司祭!您终于……”
云疏立刻上前一步托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拜下去,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夫子,不必了。如今哪还有什么少司祭。”他仔细打量着岑夫子,见他虽神色憔悴,眼中布满血丝,但气息沉静悠长,修为无损,心下稍安,“您没事就好。那日之后…传讯符彻底湮灭,我身受重创,只能依最后商议那般,先行潜入青崖。”
“是老朽无用!”岑夫子眼眶发红,“本该亲去接应您!可…可书院内这口‘碧凝泉’,是眼下唯一能助您稳定伤势的灵地!这几日暗地里风波不断,窥探之人层出不穷,老朽实在不敢轻易离开,生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毁了这处最后的疗伤之所!幸好…幸好您平安抵达!”他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与庆幸。
“我明白。碧凝泉不容有失。况且我身怀异宝,他们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云疏点头,下意识抬手想揉一下眉心,动作牵动了伤势,引得一阵低咳。他缓了口气,才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嘲弄:“况且,我如今顶着‘文曜少司’的名头,在他们眼里,如今价值怕是远不如死了的祀典少司。正好方便行事。”
“那日大悬山上……”岑夫子忍不住追问,声音发颤。
“天灾**,夫子莫再追问了,知道太多,恐引火烧身。”云疏摇头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脸色苍白了几分。
岑夫子见状骇然,立刻压下所有疑问,连忙道:“是老夫失言了!您的伤要紧!快随我来!”
他引着云疏快步穿过书房,来到后院。院中看似只有一片寻常药圃,岑夫子却神情凝重,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道繁复的灵纹自他指尖飞出,没入地面。
随着灵纹融入,药圃中央的空间微微扭曲,如同水波荡漾,渐渐显露出一口被隐藏起来的泉眼。那泉眼不过丈许见方,水质清澈见底,却并非透明,而是泛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柔和纯粹的碧色光华。氤氲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如同薄纱般笼罩在泉眼之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冽气息,吸一口便觉周身舒泰,连神魂深处的隐痛都似乎减轻了几分。这便是碧凝泉。
岑夫子:“泉眼之力能滋养肉身神魂,压制您体内暗伤与那碎片躁动,少司且在此地疗伤,老夫去外面为公子护法”
云疏不再多言,褪去外袍,一步步走入泉中。冰凉的泉水浸过身体,那精纯至极的灵气瞬间透过毛孔涌入四肢百骸,温柔地包裹住他受损的经脉与那枚沉寂的碎片,带来一阵阵舒缓的暖意。
他缓缓沉入泉底,背靠着光滑的池壁,终于闭上了眼睛。
直至此时,紧绷了十几日的心神才敢真正松懈下来。逃亡路上的血腥厮杀、日夜兼程的风餐露宿、步步为营的谨慎算计、面对试探时的如履薄冰……所有的疲惫与压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毕竟才十九岁。且自上山起便是玄玉京地位尊崇、受万千信徒敬仰的祀典少司祭,师尊护佑,同门友爱,何曾经历过这般惨烈的变故与颠沛?一夜之间,天塌地陷,师门倾覆,挚友惨死,自身亦重伤濒死,从云端跌落泥泞,背负着血海深仇与复兴的重担,在无数明枪暗箭中独自挣扎求存。
师尊…各位长老…同门…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定格在漫天火光与鲜血之中。心脏传来尖锐的刺痛,比任何伤势都要难以忍受。
他攥紧了掌心,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玄玉京不能就这么散了…丰祈殿的农桑之术,文曜院的万卷藏书,祀典司的沟通天神之责…还有散落各处的神器碎片…都必须夺回来!
景玦、李衍、苏清…青崖书院…思绪渐渐清晰,既然已入局,那便以此地为棋局,搅动风云,又何妨?
碧凝泉的灵气温柔地滋养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与神魂,少年蜷缩在温暖的泉水中,眉宇间却渐渐凝起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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