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崖风穿过松林的低沉呜咽,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夜枭啼鸣,更衬得静心崖孤绝清冷。
侧屋内,莫渊早已沉入梦乡,呼吸均匀绵长,白日初涉修行的兴奋与那短暂的惊惧似乎并未影响他孩童的酣眠,偶尔还会咂咂嘴,发出几句模糊的梦呓。
而主屋内,玄尘却并未安寝。
他虽阖目卧于榻上,眉头却紧锁着,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搭在薄衾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
梦魇,如期而至。
不再是往日模糊的灼热与惊惧,今夜之梦,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他仿佛悬浮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寒潭之底,四周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冰冷潭水,无数苍白扭曲的手臂自黑暗中伸出,试图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而在那深渊最深处,两点幽绿的光芒缓缓亮起,越来越大,最终化为青垣那双含笑的、却冰冷无情的竖瞳,俯视着他,如同俯视坠入蛛网的飞虫。
“小道长……”梦中的青垣声音缥缈而充满蛊惑,“你逃不掉的……你的道,你的骨,你的魂……早已染上我的颜色……”
冰冷的潭水仿佛化为实质的妖力,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灌入他的经脉,与他自身的道元强行融合,那冰蓝的色彩迅速吞噬着淡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被彻底侵占的窒息感。
他想挣扎,想呼喊,身体却沉重如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幽绿的竖瞳越来越近,冰冷的笑意越来越深……
“……师父?”
一声极轻微、带着浓浓睡意和担忧的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层层梦魇,传入玄尘几乎被冻结的识海。
“……师父,你冷吗?”
是莫渊的声音。
玄尘猛地一震,如同溺水之人骤然冲破水面,大口喘息着,倏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昏暗的静室,长明灯的光芒微弱地跳跃着。哪里有什么寒潭,什么竖瞳?
但周身那冰冷刺骨的错觉和惊悸感却仍未完全褪去,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冷汗早已浸湿了中衣,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
只见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细缝,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莫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脸上满是困倦,却更多的是担忧。他显然是被玄尘这边的动静惊醒,偷偷跑过来的。
“师父,”见玄尘醒来,莫渊小声嘟囔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听到你在说话……好像很冷的样子……”
孩童的直觉单纯而直接,他感知到了玄尘那源自灵魂战栗的“冷”。
玄尘看着他那副懵懂却关切的模样,梦魇带来的冰冷窒息感竟一点点被这小小的身影驱散。他迅速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依旧有些紊乱的气息和狂跳的心脏,声音因刚才的惊悸而略显低哑:“为师无事。只是……练功有些岔气。”
他找了个最常用的借口,试图掩饰过去。
莫渊却歪着小脑袋,借着门缝透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看了看玄尘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小眉头皱了起来。他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哧溜一下钻了进来,跑到玄尘榻边,踮起脚尖,伸出小手,想要碰碰玄尘的额头。
“师父是不是生病了?”他担忧地问,小手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生病了要喝药,不能硬扛着。”
那一点微弱的、真实的暖意触及皮肤,与梦中那彻骨的冰冷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玄尘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避开。他垂眸,看着莫渊那双清澈眼睛里毫无杂质的担忧,心中最坚硬的冰层,仿佛被这稚嫩的关怀悄然融化了一角。
“真的无事。”玄尘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软,“只是梦魇而已。回去睡吧,地上凉。”
莫渊却不肯走,他抱着枕头,仰着小脸,固执地说:“我陪师父一会儿!以前我害怕的时候,阿娘就会陪着我,就不怕了!”
说着,他竟自顾自地爬上了玄尘的榻脚,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自己和枕头一起塞进了玄尘脚边的薄衾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着看着玄尘,仿佛这样就能把温暖和勇气分给他敬爱的师父。
玄尘怔住了。
他修行二十载,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艰难苦痛,习惯了一切情绪内敛消化。从未有人,以如此直接、如此笨拙却又如此温暖的方式,闯入他的领域,试图驱散他的噩梦。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和那双满是坚持的眼睛,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榻脚传来孩童均匀温暖的呼吸声,带着令人安心的生命力。那梦魇残留的冰冷与恐惧,竟真的在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关怀中,渐渐消散了。
玄尘沉默地拉好薄衾,将那小小的身影盖得更严实些。
他重新躺下,阖上眼。
这一次,识海中不再是无边寒潭与幽绿竖瞳。
而是榻脚那一点细微的温暖,和窗外……渐渐平息的风声。
长夜过半,万籁俱寂,连崖风都似乎倦怠歇息。榻脚边,莫渊蜷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早已变得深沉均匀,带着孩童特有的无忧无虑,沉入黑甜梦乡。那一点源自他的微弱体温和安稳气息,如同一个小小的暖炉,驱散了玄尘梦魇残留的寒意,竟让他也难得地陷入了一段深沉无梦的短暂睡眠。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冰冷妖氛,如同暗夜中悄然蔓延的藤蔓,无声无息地渗透了静心崖的结界,弥漫进这间简陋的静室。
并非强硬的闯入,更像是一种……如影随形的归来。
玄尘几乎是瞬间惊醒,并非因为声响,而是源于丹田深处那枚冰蓝种子的同步悸动,以及神魂深处对这股气息的本能警觉。
他倏地睁开眼,室内光线依旧昏暗,长明灯的光芒却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变得愈发微弱摇曳。
然后,他看见了。
青垣并未显化实体,而是以一缕极其凝练、半透明的幽蓝虚影形态,慵懒地侧卧于……他的榻边。
那虚影几乎与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幽绿的竖瞳清晰无比,正一眨不眨地、饶有兴致地凝视着他。目光如有实质,缓慢地描摹过他的眉眼、鼻梁、乃至因惊醒而微微绷紧的唇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与占有。
而在青垣虚影的另一侧,榻脚的位置,莫渊依旧毫无所觉地酣睡着,小嘴微张,甚至发出极细微的鼾声。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那近在咫尺的、足以令寻常修士神魂冻结的恐怖妖气,或许是因为青垣的刻意收敛,又或许是因为孩童纯净的睡眠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屏障。
冰与暖,妖异与纯真,极致的危险与极致的安宁,竟在这张简陋的床榻上,形成了如此诡异而惊心动魄的对峙。
玄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便要起身,体内那冰蓝道元应激般就要运转。
“嘘——”
青垣的虚影却竖起一根半透明的手指,抵在自己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目光依旧流连在玄尘脸上,唇角勾起一抹虚幻却极具压迫感的笑意,神识传音直接落入玄尘识海,带着夜露般的凉意:
“别动,小心惊醒了那小玩意儿。”
他的目光终于从玄尘脸上移开,慢悠悠地转向榻脚酣睡的莫渊,竖瞳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好奇。
“本君倒是没想到,”青垣的神识之音慵懒依旧,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你这冷冰冰的石头洞里,竟真养起了小宠物?还如此……护主心切?”
他显然感知到了之前莫渊试图“保护”玄尘的举动,以及此刻这孩童毫无防备睡在玄尘榻上的情景。
玄尘心脏骤然收紧,所有动作僵在原地。他死死盯着青垣那模糊的虚影,神识回应冰冷如铁:“与你无关。离开。”
“与本君无关?”青垣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话,虚影微微晃动,低笑声直接在玄尘神魂中荡开,带来阵阵寒意,“小道长,你身上每一缕力量都打着本君的烙印,你做的每一个梦都有本君的身影,你说……与本君无关?”
他的虚影忽地前倾,尽管没有实体,那股冰冷的、源自本源的压迫感却骤然增强,几乎将玄尘笼罩。
“本君只是好奇,”青垣的目光再次回到玄尘脸上,幽绿竖瞳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你一边抗拒着本君,一边却又借着本君的力量,去教导、去庇护另一个……如此弱小的生命。”
“你这究竟算是什么?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缓慢收紧,“是虚伪的自我安慰,还是……试图在这小家伙身上,找到某种……对抗本君的可怜寄托?”
字字诛心,直刺玄尘最深的隐忧与挣扎。
玄尘脸色苍白,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无法反驳,因为青垣的话,某种程度上,戳中了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深埋心底的复杂心绪。
看着他这副隐忍却又无法辩驳的模样,青垣似乎更加愉悦。虚影稍稍退开些许,目光却依旧如同黏稠的蛛网,缠绕着玄尘。
“养着吧。”青垣的神识之音忽然又变得轻飘飘起来,带着一种恶劣的宽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因为你——因为本君赋予你的力量——而一步步变强,不是很有趣吗?”
“或许有一天,”他轻笑,虚影开始缓缓变淡,如同即将消散的烟雾,“这小家伙,会成为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话音落下,那冰冷的妖氛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青垣的虚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榻边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妖异气息,和玄尘识海中那回荡不休的、充满恶意的低语,证明着方才并非幻觉。
玄尘僵硬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任由那冰冷的余韵渗透四肢百骸。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榻脚。
莫渊依旧睡得香甜,甚至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将小脸埋进了枕头里,对刚刚发生的、咫尺之间的恐怖交锋毫无所知。
孩子的睡颜纯净而安稳,与青垣那冰冷妖异、充满算计的话语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玄尘缓缓闭上眼,一种深切的无力与冰寒,如同最深沉的夜露,浸透了他的神魂。
他护得住这孩子一时,可能否护得住他一世?而在那蛇妖眼中,莫渊的存在,又究竟是一时兴起的玩物,还是……一枚早已被纳入棋局的棋子?
长夜漫漫,寒意彻骨。那看似被孩童体温驱散的梦魇,以另一种更清醒、更残酷的方式,重新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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