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并未如同往日般穿透云层,洒落静心崖。铅灰色的阴云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和沉闷。
玄尘几乎一夜未眠。青垣那如同鬼魅般的夜访、冰冷刻毒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的心神。他闭眼,是那双幽绿竖瞳的玩味凝视;睁眼,是榻脚莫渊毫无防备的睡颜。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他脑中交织碰撞,带来一种近乎分裂的疲惫与焦灼。
他起身的动作比平日更轻,生怕惊扰了仍在熟睡的孩童。推开房门,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未能驱散他胸口的滞闷。他立于崖边,望着下方翻涌不休、仿佛与铅云连成一片的灰蒙云海,久久未动。那袭青衣道袍在湿风中微微拂动,背影挺拔依旧,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师父?”
一声带着惺忪睡意的轻唤从身后传来。莫渊揉着眼睛,倚在门框边,宽大的道袍松垮地套在身上,露出纤细的脖颈和锁骨。他显然还没完全清醒,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本能地寻找着玄尘的身影。
玄尘转过身,面上已不见夜间的挣扎,恢复了惯常的冷清,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抹去的倦色。
“醒了便去洗漱,准备早课。”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莫渊乖乖点头,趿拉着过大的鞋子跑去水缸边。然而,孩童的直觉总是敏锐得惊人。他一边笨拙地掬水洗脸,一边偷偷打量着玄尘。虽然师父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他就是觉得……今天的师父,好像更冷了,不是天气的那种冷,而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一种说不出的沉寂和疏离。
早课的内容依旧是识字与诵读最基础的经文。玄尘端坐于蒲团之上,神色淡漠地听着莫渊磕磕绊绊地念着《清净经》的段落。孩童的声音清脆,却难以穿透笼罩在玄尘周身的低气压。
当莫渊又一次念错一个音节时,玄尘并未像往日般出言纠正,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去。
那目光,比平日里更冷,更淡,带着一种仿佛隔绝了情感的审视,让莫渊的小心脏莫名一紧,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玄尘立刻察觉到了孩童的不安。他意识到自己将情绪带入了教学之中。他闭了闭眼,强行将脑海中那双幽绿的竖瞳驱散,再开口时,语气刻意放缓了些:“无妨,继续。”
然而,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反而显得更加僵硬。
莫渊不敢再多问,乖乖低下头,更加努力地去辨认那些复杂的字形,小嘴无声地翕动着,试图记牢。
早课在一种异常沉闷的气氛中结束。玄尘起身,吩咐莫渊自行温习,便欲转身回静室打坐,他需要时间独自消化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压力与迷茫。
“师父!”
莫渊却忽然叫住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和担忧。
玄尘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莫渊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东西,捧到玄尘面前——那是昨日玄尘给他佩戴的、刻着清心符文的宁神玉佩。
“师父,”莫渊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认真,“这个……还给你。你昨晚好像没睡好,这个戴着,会不会舒服一点?”
孩童的心思单纯而直接。他感知到了玄尘的“不舒服”,便想将自己觉得最有用的东西给他。
玄尘垂眸,看着那枚静静躺在莫渊掌心、还带着孩童体温的玉佩,再看着莫渊那双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担忧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着涌上,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冰冷堤防。
青垣的威胁,自身的异化,前路的迷茫……这一切的重压,在这份最简单、最真挚的关怀面前,似乎忽然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手,却不是接过玉佩,而是轻轻落在了莫渊的发顶,动作依旧有些生疏,却比昨日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不必。”玄尘的声音低哑,却柔和了许多,“你戴着便是。为师……无碍。”
他收回手,目光掠过莫渊依旧有些不安的小脸,补充道:“今日天气不佳,不必拘于室内。若觉烦闷,可于崖边活动片刻,只是莫要靠近崖边,切记安全。”
说完,他转身步入静室,关上了门。
莫渊站在原地,愣愣地摸着刚才被师父抚摸过的头顶,又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玉佩,小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师父好像……又好一点了。
他将玉佩仔细地重新戴好,冰凉的玉石贴到皮肤,却仿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静室内,玄尘并未立刻开始打坐。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闭上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莫渊那稚嫩却关切的话语。
窗外,酝酿了一上午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在石阶和屋檐上,发出单调却宁静的声响。
雨幕中的静心崖,更显孤寂清冷。
但这一次,玄尘的心中,却不再只有冰冷的绝望。
那孩童笨拙的关怀,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温暖石子,虽未能彻底驱散寒意,却实实在在地荡开了一圈细微的、名为“羁绊”的涟漪。
这羁绊或许是软肋,是青垣拿捏他的又一把利器。但或许……也能成为他在无尽寒夜中,挣扎前行的一点微光。
连绵阴雨持续了数日,将静心崖笼罩在一片迷蒙水汽之中,倒是意外地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暂缓了青垣那令人窒息的骚扰。玄尘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间,更加专注于两件事:一是竭力压制并尝试进一步炼化体内那冰蓝色的异力,二是系统地为莫渊夯实基础。
他不再轻易动用自身力量为莫渊引导,而是严格遵循最正统、最安全的玄门启蒙步骤,从识字明理、诵读道经开始,辅以最简单的呼吸法门和锻体术,进度虽慢,却胜在根基稳固,毫无风险。莫渊天资聪颖,悟性极高,进展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云层依然厚重。玄尘正在屋内考校莫渊对《道德经》前几章的背诵理解,忽听得崖下传来清越的鹤唳之声。
玄尘起身推窗望去,只见一只羽翼丰洁的仙鹤正穿透云层,朝着静心崖翩然而来,鹤足上系着一枚青玉卷轴。那是玄都观内传递重要讯息所用的灵鹤。
灵鹤轻盈地落在院中,屈下长颈。玄尘解下玉卷,那仙鹤便一声清唳,振翅离去,消失在云海之中。
玄尘注入一丝道元,玉卷上灵光流转,浮现出数行字迹。是观主玄昱真人亲自传来的讯息,言及西域屠妖门之事后续处理已毕,观中有意借此契机,开启后山“镇魔渊”外围的“净尘”法会,一来超度此次罹难生灵,二来让门下弟子感受前辈镇压邪魔之不易,砥砺道心。命玄尘三日后,带领其新收的弟子莫渊一同前往观摩。
“镇魔渊”三字入眼,玄尘心口莫名一悸,仿佛有什么沉埋已久的东西被悄然触动。那是玄都观禁地之一,传闻封印着历代降服的强大魔头妖物,戾气深重,等闲弟子根本不得靠近。此番竟开放外围举办法会,可见此次屠妖门事件确实触动不小。
他收起玉卷,面色沉静,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那种地方……带莫渊前去,是否妥当?
三日后,天色依旧阴沉。玄尘带着莫渊,随着观中其他参与法会的弟子队伍,来到了后山禁地的边缘。
所谓的“镇魔渊”并非真的是一处深渊,而是一片被强大古老结界笼罩的荒芜山谷。尚未真正靠近,便能感觉到一股森然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怨憎与戾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神紧绷。
山谷入口处,已被提前清理出一片场地,设好了法坛。几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已然就位,神情肃穆。众弟子皆屏息凝神,依序而立,无人敢大声喧哗,连最跳脱的弟子到了此地,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神色。
莫渊紧紧抓着玄尘的衣袖,小脸有些发白,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却也本能地感到畏惧,小声道:“师父,这里……好不舒服。”
“凝神静气,紧守灵台。”玄尘低声告诫,自身亦是将道元运转到极致,谨慎地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负面气息侵蚀,同时分出一缕心神护住莫渊。
法会开始,梵唱声起,庄严肃穆。长老们诵念经文,加持法器,道道清圣光辉亮起,试图净化此地积年累月的污秽之气。
然而,或许是此次屠妖门事件带来的血腥与怨气过重,又或许是此地封印的某个古老存在受到了刺激,法会进行到中途,异变突生!
山谷深处,那被重重封印的核心区域,猛地传来一声极其沉闷、却撼动心魄的咆哮!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所有人的神魂深处!
紧接着,一股远比外围浓郁百倍、狂暴百倍的怨戾之气,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冲击着古老结界!虽然结界并未破裂,却有一丝丝极其细微的、精纯至极的黑暗气息,如同狡猾的毒蛇,寻着结界波动的缝隙,逸散了出来!
“不好!守心!”主持法会的长老大喝一声,全力稳固结界,清圣光辉大盛,试图阻挡那逸散的戾气。
但仍有极少部分戾气穿透了封锁,如同无形的箭矢,射向场中修为较弱的弟子!
玄尘首当其冲!他本就因体内力量异变而对这种负面气息格外敏感,此刻那精纯的戾气直冲而来,瞬间引动了他丹田内那枚冰蓝种子!
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强大的异种力量在他体内剧烈冲突,玄尘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只觉得头痛欲裂,神魂仿佛要被撕开!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一幕幕支离破碎、却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被封印万年的火山,轰然冲破禁锢,在他脑海中疯狂炸开!
冲天的火光!灼热的气浪!并非凡火,而是蕴含着毁灭力量的幽蓝色妖火,吞噬着山林、殿宇,以及……无数惊慌奔逃的身影! 剧烈的痛苦,并非来自火焰灼烧,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某种联系被强行斩断的反噬! 一道巨大的、伤痕累累的青色蛇影在火海中痛苦地翻滚、嘶鸣,坚硬的鳞片被妖火灼烧得焦黑开裂,生命气息迅速消退。几乎是本能地,不顾自身同样被妖火灼伤的剧痛,疯狂地冲向那片火海中心! 徒手用尽全身力气扒开燃烧的断木残垣!指尖被灼烧得血肉模糊。终于触碰到那冰凉滑腻、却已奄奄一息的蛇身。“坚持住……”一个嘶哑的、完全陌生的、却仿佛源自他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在呐喊,“我带你出去!” 用破碎的道袍裹住那焦黑的蛇身,死死抱在怀里,逆着熊熊火海,踉跄着向外冲去…… 身后是殿宇轰然倒塌的巨响,和某种阴谋得逞的、阴冷的狞笑……
“呃啊——!”
玄尘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数步,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涔涔而下!
那些画面!那场大火!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不惜一切也要救出那条蛇的决绝!
是真的……
青垣说的……竟然全都是真的!
不是纠缠,不是戏弄!是真的曾有一世,他于火海之中,救下了那条万年青蛇!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莫渊被玄尘突如其来的痛苦模样吓坏了,惊慌失措地拽着他的衣袖,小脸上满是恐惧,声音都带了哭腔。
周围的弟子们也纷纷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几位长老更是面色凝重地看向这边。
玄尘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强行压下脑海中依旧翻腾不休的记忆碎片和那神魂撕裂般的剧痛。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是一片剧烈震荡后的空洞与难以置信。
他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场幽蓝妖火灼烧皮肉的剧痛,以及……环抱住那冰冷蛇身时,那种与强大生命即将消逝共鸣的、令人窒息的心悸。
他救了青垣。前世的他,竟真的与那蛇妖,有过如此深刻的羁绊!
所以……那所谓的“以身相许”,那万年的寻找,那偏执的纠缠……并非全然是玩笑或恶意?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玄尘二十年来固有的认知,让他一时之间心神失守,道心剧烈震荡,连周身气息都变得紊乱不稳。
“师父……”莫渊害怕地小声唤着他,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仿佛生怕他倒下。
玄尘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震惊与混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海面般的死寂。
他轻轻推开莫渊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无事。只是……被此地戾气冲撞了心神。”
他站直身体,面色依旧苍白,却重新恢复了冷峻,只是那冷峻之下,翻涌着何等惊涛骇浪,唯有他自己知晓。
法会仍在继续,清圣的经文声试图压制山谷的躁动。
而玄尘立于原地,却仿佛置身于另一片时空。
那场焚尽前世的大火,此刻,正在他心中,重新灼灼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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