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在一种压抑而紧绷的气氛中勉强继续进行。长老们加固了结界,逸散的戾气被重新压制回山谷深处,但那声恐怖的咆哮和随之而来的灵魂冲击,已然在每位弟子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玄尘僵立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唯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内心何等剧烈的天翻地覆。他强行运转道元,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以及脑海中依旧不断闪回、灼烧着他神魂的破碎画面。
那场大火……救下青垣……竟然是真的。
这个认知如同最狂暴的雷霆,将他过去二十年对青垣的所有定义——骚扰、戏弄、魔障——彻底劈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混乱、也更加令人窒息的迷茫。
如果救赎是真,那纠缠便有了源头。如果诺言是真,那抗拒便显得苍白。
可是……
玄尘的呼吸猛地一窒,一个新的、更加尖锐冰冷的疑问,如同毒刺般骤然扎入他混乱的思绪!
他为什么会救青垣?
前世的自己,显然也是一名修道之人。修道之人,遇见肆虐为祸的妖物,首要之责,即便不是斩妖除魔,也应是阻止其祸害苍生。为何他非但没有出手镇压,反而……不顾自身安危,冲入那必死的妖火之中,去救一条显然并非善类的万年蛇妖?
这根本违背了修道者的基本原则!除非……
除非那条蛇妖当时并非为祸者?或者,其中另有隐情?
紧接着,另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浮现脑海——那场大火的颜色!并非寻常火焰的赤红,而是诡异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幽蓝色!那绝非青垣这条青蛇所能掌控的火焰属性!那更像是……某种更阴邪、更强大的存在所施展的术法!
还有最后……那殿宇倒塌的轰鸣声中,夹杂着的、那一声充满阴谋得逞意味的、阴冷至极的狞笑!
是谁在笑?
那场大火,究竟是天灾,还是……**?或者说,是针对青垣的一场……蓄谋已久的围杀?
而前世的自己,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一个偶然路过、伸出援手的旁观者?还是……本就与那场阴谋有所牵连?甚至……那声狞笑……
一个可怕的想法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让玄尘瞬间如坠冰窟!
难道……前世的自己,并非单纯的救助者?那场救援,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知的算计?所以青垣的“报恩”,才显得如此偏执和充满掌控欲,仿佛要连本带利地讨还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疯长的荆棘,瞬间缠满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恐慌。他发现自己所以为的“真相”,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隐藏着更黑暗、更复杂的漩涡。
他救青垣,是善是恶?青垣缠他,是恩是债?那场大火,从何而起?那声狞笑,源自何人?
前世之因,今世之果。这因果之间,缠绕着太多的迷雾与未知的危险。
“师父……法会结束了……”莫渊怯生生的声音将他从可怕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玄尘猛地回神,发现周围的弟子已经开始在长老的指挥下有序撤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心有余悸的苍白。几位长老正关切地看着他,显然他方才的失态并未逃过他们的眼睛。
“玄尘师侄,”一位长老走上前,神色凝重,“方才可是被深渊戾气所伤?可需回丹堂调息?”
玄尘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敛衽行礼,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竭力保持平稳:“多谢师叔关心,弟子无碍,只是乍受冲击,心神略有震荡,回去静修片刻即可。”
那长老仔细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如此便好。此地戾气深重,非久留之地,带你徒儿速回静心崖吧。”
“是。”
玄尘不再多言,拉起莫渊的手,转身便走。他的步伐看似沉稳,却比来时急促了许多,仿佛要尽快逃离这个揭开他伤疤、又带来更多谜团的是非之地。
莫渊小跑着才能跟上,他能感觉到师父的手一片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他仰起小脸,看着玄尘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风暴的眼眸,聪明地没有再多问,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握住师父冰冷的手。
回到静心崖,玄尘径直入了静室,吩咐莫渊自行修炼,不得打扰。
紧闭的房门隔绝了内外。
玄尘独自立于室中,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脑海中那两个冰冷的疑问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
为什么救他?那场火和笑声,究竟从何而来?
他发现,自己不仅对青垣一无所知,甚至对那所谓的“前世”,也同样一无所知。
这场纠缠,远比他想象的,要深沉、可怕得多。
而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或许……仍在那条喜怒无常、言语莫测的万年蛇妖身上。
只是这一次,他该如何去问?又能相信几分?
静心崖的夜,比往日更加沉寂。雨早已停歇,湿冷的空气凝滞不动,连虫鸣都噤声,唯有玄尘胸腔内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一下下敲击在耳膜上。
他独自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前的地面上,静静躺着几枚黯淡无光的碎玉——是那日被他亲手毁去的暖玉残骸。除此之外,还有一支素白的符纸,一枚朱砂笔。
脑海中,那场幽蓝妖火的灼热,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阴冷得意的狞笑,以及青垣那双万年不变的、时而戏谑时而偏执的竖瞳,反复交错闪现,几乎要将他逼疯。
不能再被动下去。不能再被这迷雾般的过往和那蛇妖随心所欲的节奏牵着走。他必须知道真相,哪怕那真相可能残酷得足以摧毁他现有的认知。
主动联系青垣。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迅速扎根。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试图压下指尖细微的颤抖。主动联系那个他一直以来唯恐避之不及的妖孽,无异于引火烧身,甚至可能招致更深的掌控。但他别无选择。这漫天的疑云,或许只有那个亲身经历者,才能拨开一二。
他伸出手,指尖捻起一枚冰冷的碎玉。这玉曾蕴含青垣的妖力,虽已灵性尽失,但材质本身,或许仍残存着一丝极微弱的、与那蛇妖本源的联系。
朱砂笔蘸饱了殷红如血的墨,悬于符纸之上。玄尘闭目凝神,竭力回忆着青垣那独特而强大的妖气特征——那冰寒彻骨,那幽深如潭,那带着青苔与雪水气息的冷冽……
然而,当他试图将这份感知融入笔尖时,流淌而出的,却并非纯正的朱砂灵光,而是他体内那冰蓝与淡金交织的异力!那力量感受到他意念中对青垣的强烈指向,竟自发活跃起来,顺着笔尖,丝丝缕缕地渗入符纸之中!
符纸上的纹路,不再是正统的玄门召请符,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妖异的冰蓝色泽,符文扭曲,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与青垣同源却又被玄尘道元勉强约束着的冰冷气息!
玄尘脸色微白,却并未停止。事已至此,他已顾不得这符箓是否正统,是否又会加深他与那蛇妖的牵扯。他只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奏效的方法。
最后一笔落下,那冰蓝色的符箓骤然亮起,随即光芒内敛,仿佛所有妖异的力量都被锁在了薄薄的纸中。
玄尘拿起那枚暖玉碎片,将其置于符箓中心。心念一动,指尖逼出一滴精血,滴落在碎玉与符箓的连接处。
精血落下瞬间,冰蓝符箓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将那滴鲜血和碎玉一同吞噬!一股无形的、带着玄尘神魂印记和强烈疑问的波动,循着那冥冥中与青垣本源的一丝联系,穿透静心崖的结界,朝着无尽夜空的某个方向,疾驰而去!
做完这一切,玄尘如同脱力般,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额角再次渗出冷汗。他紧紧盯着那渐渐黯淡下去的符箓,心脏悬到了顶点。
他在赌。赌青垣能收到这份另类的“讯息”。赌那蛇妖对他这“玩具”还有足够的“兴致”,愿意回应这份意外的“主动”。更赌……自己能够承受随之而来的任何后果。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就在玄尘几乎以为石沉大海、准备承受失败之际——
静室内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温度骤然下降,仿佛瞬间坠入冰窟。
一道慵懒而带着十足玩味笑意的声音,如同贴着耳廓响起,直接侵入他的识海:
“哦?本君倒是没想到,一向避我如蛇蝎的小道长,竟也有主动焚香祷告,盼着我来的这一天?”
青芒微闪,那道熟悉的身影并未完全凝实,而是以一种半倚半靠的虚幻姿态,出现在玄尘面前的空中,青衣墨发,容颜妖异,幽绿的竖瞳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玄尘苍白而紧绷的脸色,以及地上那尚未完全散尽灵力波动的、透着冰蓝异色的符箓残骸。
“啧啧,用的还是这等……不入流的杂交法子。”青垣虚影的指尖轻轻一点,那符箓残骸便化为冰晶消散,他语气里的笑意更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怎么?可是几日不见,想本君了?还是说……终于肯承认,离不开本君的力量了?”
他的虚影飘近,几乎与玄尘鼻尖相贴,冰冷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窥灵魂深处的动荡。
“让本君猜猜……”青垣拖长了语调,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可是那镇魔渊的戾气,终于撬开了你这小脑瓜里……某些被泥巴糊死的角落?”
玄尘猛地抬眸,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含着戏谑笑意的幽绿竖瞳。青垣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刺入他最混乱的神经。镇魔渊的戾气确实撬开了封存的记忆,但带来的并非清明,而是更深的混沌与……恐惧。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因对方过分靠近而产生的本能不适与体内力量的躁动,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格外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
“那场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迂回,没有试探,直接问出了盘踞在心口、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核心。目光死死锁住青垣的虚影,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青垣闻言,眉梢挑得更高,眼底的玩味几乎要满溢出来。他虚幻的身影绕着玄尘飘了半圈,如同打量一件终于露出裂纹的瓷器,语气慵懒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勾起兴味的愉悦:
“嗬,终于想起来要问问了?本君还以为,你要继续当那只遇到危险就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一辈子自欺欺人下去呢。”
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伸出半透明的手指,虚虚划过玄尘紧绷的下颌线,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那场火啊……”青垣拖长了语调,竖瞳微眯,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惊惧或痛苦,反而更像是在品味一桩有趣的陈年旧事,“烧得可真是……轰轰烈烈。差点就把本君这身漂亮的皮囊,还有这万年修为,一并烧成灰烬了。”
他忽地凑近,冰凉的呼吸几乎要吹到玄尘脸上,笑容妖异:“怎么?心疼了?后悔当初救我了?”
玄尘避开他那过于狎昵的注视,脸色苍白,声音却愈发冷硬:“我只想知道,我为何要救你?那并非凡火,最后那声笑……又是谁?”
这才是关键!他为何要救一个显然并非善类的妖物?那场诡异的火和阴谋得逞的笑声,又意味着什么?
青垣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静室里回荡,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磁性:“为何救我?当然是因为……”他故意停顿,欣赏着玄尘骤然屏息的表情,才慢悠悠地接上,“……本君长得好看啊。”
见玄尘脸色瞬间沉下,眼中涌起被戏弄的怒意,青垣才仿佛大发慈悲般收了笑声,只是眼底的玩味丝毫未减。
“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他耸耸肩,虚影变得更加飘忽,“具体缘由嘛……年代久远,本君也有些记不清了。或许是你前世眼神好,看出本君并非恶妖?又或许是你一时心善,不忍见美玉焚毁?再或许……”
他拖长了声音,竖瞳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是你我之间,早有宿缘呢?”
依旧是含糊其辞,真假难辨!
“至于那火……”青垣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是几个不自量力的蠢货,觊觎本君的内丹元魄,设下的一个蹩脚陷阱罢了。那幽蓝妖火,乃是‘蚀骨幽炎’,专克我族血脉,倒是费了他们一番心思。”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蚀骨幽炎”、“专克血脉”这几个字,却让玄尘心头一凛,能专门针对万年青蛇血脉设下陷阱的,绝非寻常“蠢货”!
“那笑声……”
“自然是那些以为阴谋得逞的蠢货在笑。”青垣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可惜啊,笑得早了点儿。他们算准了火克木,算准了那幽炎能焚我元神,却没算到……”
他虚幻的身影再次贴近玄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某种奇异的意味:“……没算到会有一个小道士,不怕死地冲进来,硬是把本君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仿佛透过玄尘,看到了遥远时光彼岸的那个身影。
“所以啊,”青垣的声音又恢复了那副慵懒调笑的腔调,指尖虚点着玄尘的心口,“这笔债,你可赖不掉。本君找你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不得看紧点儿?万一你再想不开,跑去什么地方把自己弄死了,本君这恩,找谁报去?”
一番话,半真半假,似嘲似讽,将惊心动魄的过往说得如同儿戏,又将那偏执的纠缠粉饰得理所当然。
玄尘的眉头越皱越紧。青垣的回答,看似说了许多,实则关键之处依旧迷雾重重。谁设的陷阱?为何专门针对他?前世的自己又为何恰好出现在那里,并拼死相救?
他感觉自己仿佛抓住了一团乱麻的线头,却怎么也理不清,反而被那蛇妖三言两语搅得更乱。
“你未曾看清布局之人?”玄尘不甘心地追问,试图找到一丝线索。
青垣虚影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火那么大,烟那么浓,本君当时都快烤成蛇干了,哪还有闲心去看是谁在放火?能记住你家小道士拼死救美的英姿,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
玄尘知道,再问下去,恐怕也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这蛇妖看似玩世不恭,言语跳脱,实则心思缜密,滴水不漏。他愿意说的,自然会说出来;他不愿意说的,谁也逼问不出。
今日能确认救赎为真,火为陷阱,已是意外收获。至于其他……只能徐徐图之。
见玄尘沉默下来,脸色变幻不定,青垣似乎觉得颇为有趣。虚影飘到他面前,懒洋洋地道:“怎么?知道本君是你舍命救回来的,是不是突然觉得本君顺眼多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提前把‘以身相许’这桩事给办了?”
玄尘脸色一黑,刚刚升起的一丝对前世的复杂感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熟悉的厌烦和无力。
他冷声道:“妖君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贫道需要静修。”
“啧,过河拆桥。”青垣不满地哼了一声,虚影却开始渐渐变淡,“利用完了就赶人,小道长,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他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冰雪,缓缓消散,只有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最后传来:
“不过……看在你主动找我的份上,本君心情甚好。下次若再梦到那场火,害怕了……随时可以再‘烧符’唤我。”
“说不定,本君一高兴,还能给你讲讲更多……细节?”
话音落下,妖氛散尽,静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枚彻底失去光泽的碎玉,和玄尘一片混乱的心绪。
青垣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门后却不是答案,而是更幽深、更曲折的回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用简单的“骚扰”来定义青垣的存在。
那是一场跨越了生死、缠绕着迷雾、且远未结束的……宿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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