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垣那一日狼狈冲下静心崖后，便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无声息。
一日，两日，三日……
静心崖恢复了过往极致的清冷与寂静。没有某条蛇妖突然出现的嬉笑吵闹，没有变着花样塞过来的稀奇古怪的“贡品”，没有赖在软榻上啃冰糕的窸窣声，更没有夜深人静时那清浅却存在的呼吸。
唯有那株冰晶灵植，依旧在角落顽强生长，叶片低垂，在风中发出极其细微的、冰冷的簌簌声，提醒着玄尘，那段喧闹并非幻觉。
玄尘依旧每日打坐、修炼、研读道法。日常例行未曾改变，心境却再难如古井无波。
他试图将注意力完全沉浸在体内力量的运转与对前世记忆更精微的捕捉上，却发现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远。
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那晚青垣那双充满野□□望与混乱、却又在最后关头被他冰冷杀意逼退时，流露出的那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委屈与不解的眼神。
还有自己毫不犹豫祭出的、蕴含着真正寒煞的冰刺。
当时情境危急，他本能反应便是最强硬的抗拒与自保。可如今冷静下来回想……是否……太过了一些？
那并非敌人蓄意的攻击，而是……一种深植于血脉、难以自控的本能爆发。青垣虽强势逼近，却似乎……并未真正意图伤害他？否则以其实力，若全力施为，自己即便能抗衡，也绝不可能那般“轻易”将人震退。
他甚至还记得，当他爆发出真正杀意时，青垣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被刺痛般的怔忪。
玄尘垂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石桌光滑冰凉的表面。
自己……在抗拒什么？
仅仅是抗拒那失控的**？还是……在抗拒某种更深层次的、可能打破现有平衡的靠近？
因为知晓一旦放任，某些被刻意冰封的东西，或许将彻底失控，再难挽回？
可……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仇敌或陌路。那段被寻回的前世暖意，那些日渐幼稚的依赖与陪伴，早已如同细流，无声地渗透侵蚀着他筑起的心防。
他并非毫无感觉。
只是习惯于冰冷，习惯于保持距离，习惯于将一切复杂的情感都定义为“麻烦”与“需要斩断的尘缘”。
如今“麻烦”自己跑了，他却并未感到预想中的清净，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空落与……烦躁。
这烦躁并非源于担忧青垣会去别处为祸——那老妖怪虽不着调，这点底线应当还有。而是源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过的、或许存在的……牵挂。
他会不会因情热期得不到疏解而痛苦？那晚他肩头被自己剑气划出的伤……可曾处理？他就这般跑了，是去了何处？寒潭洞府？还是别的什么阴冷角落独自硬扛？
一个个问题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玄尘猛地站起身，走到崖边，负手望向重重云海之下，试图感知那一缕熟悉的妖气，却一无所获。青垣若有意隐匿，以他万年修为，自己根本无从寻觅。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夜风吹拂起他墨色的发丝与青色的道袍，背影依旧挺拔孤绝，却莫名透出几分罕见的……犹疑与落寞。
抗拒太过吗？
或许……是的。
对于那源于本能的冲动，强硬对抗似乎并非唯一、也非最好的解决方式。尤其是对青垣这等骄傲又幼稚、偶尔还会流露出莫名依赖感的家伙而言，那般毫不留情的驱逐与杀意，或许……真的伤到了他？
这个念头让玄尘的心口莫名地窒闷了一下。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那晚充满侵略性的青垣，而是更早之前，那个会因为一颗冰糕而眉开眼笑、会因为学会一个小法术而得意洋洋、会抱着他的衣袍蜷在角落安心入睡的……“小青蕤”。
那样子的青垣，与那晚失控的、痛苦的妖物，真的是同一个吗？
是否……自己也可以有另一种回应？而非全然冰冷的拒绝？
良久，玄尘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里，挣扎与困惑渐渐沉淀，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决然的了然。
他转身，不再望向云海，而是径直走向下崖的石阶。
他需要去找到那条臭蛇。
不是以对抗的姿态，而是……或许该试着，换一种方式。
问清楚。或许，也能……谈一谈。
循着那微弱却无法彻底斩断的本源感应，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迫切，玄尘的身影穿梭于夜色山林之间，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玄都观后山极深之处的、荒废已久的古祭坛附近。
此地灵气稀薄，阴气森森，罕有人至。然而，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比在静心崖时更加浓郁混乱的冰冷异香，却指引着他走向祭坛下方一个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的、幽深狭小的洞口。
越是靠近，那股源于血脉本能的躁动气息便越是强烈，还混杂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喘与鳞片摩擦岩石的窸窣声响。
玄尘的心微微收紧。他挥手拂开洞口的障碍，没有犹豫，步入了那黑暗阴冷的洞穴。
洞内并不深，却异常寒冷潮湿。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弱月光以及自身妖力散发的幽蓝光芒，玄尘看清了洞内的情形——
青垣蜷缩在洞穴最深处冰冷的石壁上，墨发彻底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潮红的脸颊和颈侧。他上半身依旧维持着人形，衣衫早已在挣扎中撕裂大半，露出线条紧绷、泛着不正常绯红的胸膛，其上甚至隐约可见一些暗色的、如同鳞片纹路般的妖纹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而他的下半身……已彻底维持不住人形，化作了一条巨大而有力的、覆盖着幽青鳞片的蛇尾。那蛇尾焦躁不安地拍打着地面，鳞片刮擦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听到脚步声，青垣猛地抬起头，那双幽绿的竖瞳在黑暗中亮得骇人，里面充满了情热灼烧下的混乱、警惕，以及一丝被窥见最狼狈模样的羞恼与凶性。
“滚出去！”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强烈的抗拒，试图用残存的威严吓退来者，但那颤抖的尾音和下意识将蛇尾蜷缩得更紧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虚弱与不堪。
玄尘的脚步顿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全然失控、痛苦又倔强的景象，他心中最后那点因被冒犯而产生的怒意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酸涩与……清晰的认知。
他的抗拒，他的冰冷，确实将这家伙推入了更艰难的境地。
沉默在阴冷的洞穴中蔓延，只有青垣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
良久，玄尘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死寂，却并非斥责或冰冷，而是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干涩的平静：
“那日……是我反应过激了。”
青垣猛地一愣，似乎完全没料到会等到这样一句话，竖瞳中的凶戾和警惕被愕然取代，怔怔地看着他。
玄尘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的目光，视线落在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蛇尾上，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情热乃天性，非你本意。我以杀意相向……不妥。”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抬步向前走去。
“你……”青垣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石壁和自身沉重的蛇尾困住，只能警惕地看着他靠近，喉间发出威胁般的低嘶，但那嘶声却因身体的颤抖而显得底气不足。
玄尘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下，蹲下身。他没有试图触碰那看起来就很危险的蛇尾，而是伸出手，指尖凝聚起极其精纯温和的、与他同源的冰蓝妖力，缓缓探向青垣滚烫的额间。
“别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助你疏导。”
那冰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妖力触及皮肤的瞬间，青垣浑身剧烈一颤，竖瞳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攻击！但那股力量太过熟悉，太过温和，与他体内躁动焚身的□□截然不同，如同炎夏骤遇寒泉，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已久的舒缓！
他硬生生遏制住了攻击的本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前倾，仿佛追逐着那一点清凉，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呜咽的呻吟。
玄尘的指尖稳稳地点在他的眉心，精纯的冰寒妖力如同细流，缓缓注入，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青垣体内那狂暴混乱、几乎要焚烧殆尽的力量，试图将其纳入正轨。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需要施术者对力量有着绝对的掌控，更需要对受术者有着极深的了解与信任。玄尘全神贯注，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青垣起初身体依旧紧绷，蛇尾无意识地焦躁摆动，但随着那舒缓的冰凉力量不断流入，抚平着他撕裂般的痛楚与燥热，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竖瞳中的混乱与凶戾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的、依赖般的氤氲水光。
他微微仰起头，任由玄尘的力量在他体内流转，喘息渐渐不再那么痛苦，反而带上了一丝……难耐的哼吟。那冰冷的妖力疏导了他的痛苦，却似乎……点燃了另一种更深层的、源自本能的需求。
他的蛇尾不再焦躁拍打，反而开始无意识地、轻轻地缠绕上玄尘蹲着的腿脚，冰凉的鳞片摩擦过道袍，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笨拙的亲昵。
玄尘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推开，只是引导妖力的指尖稍稍停顿了一瞬，便继续专注地疏导。
洞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冰冷的异香依旧浓郁，却不再充满攻击性，反而混合了一种暧昧的、黏稠的暖意。
“……还是……难受……”青垣忽然低声嘟囔，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撒娇意味，与他平日那妖孽模样判若两人。他微微睁开水光潋滟的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玄尘，忽然伸出滚烫的手，抓住了玄尘点在他眉心的那只手腕。
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将他的手缓缓拉下，贴在自己依旧滚烫的颈侧脉搏处，那里跳动得飞快。
“这里……也热……”他引导着玄尘微凉的手掌，滑过自己线条优美的锁骨，落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肌肤相触，一个冰凉，一个滚烫，两人都是微微一颤。
玄尘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要抽回，却被青垣更紧地按住。
四目相对。
一个眼中是强作镇定的冰层下翻涌的波澜，一个眼中是情热灼烧下的直白渴求与依赖。
“……帮我。”青垣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像带着钩子，直直撞入玄尘心底最深处。那巨大的蛇尾不知何时已完全缠绕上来，冰凉滑腻的触感透过衣料清晰传来，带着一种强大而脆弱的禁锢。
玄尘闭上了眼，长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再睁开时，冰蓝色的眸子里已是一片破釜沉舟般的平静。
他没有再试图抽回手，反而顺应着那牵引，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掌心下那剧烈的心跳与灼人的温度。
另一只手，则缓缓抬起，抚上了青垣汗湿的、泛着绯红的脸颊，动作有些生疏僵硬，却带着一种决然的温柔。
“……闭眼。”他低声命令，声音沙哑。
青垣顺从地阖上眼，长睫乖顺地垂下，仿佛将所有的脆弱与渴望都交付了出去。
玄尘低下头，冰凉的唇瓣，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终于印上了那两片因情热而异常殷红滚烫的唇。
冰冷与灼热交织。抗拒与接纳交融。理性与本能沉沦。
幽深的洞穴内，冰冷的蛇尾彻底缠绕而上，将那道清冷的身影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揉入骨血，永不分离。
紊乱的喘息与压抑的低吟取代了所有的言语。
洞外月色凄冷，洞内春意盎然。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情热，终究以另一种方式，悄然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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