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渊牵着映雪，几乎是逃离了那片令他窒息的崖边。孩童敏感地察觉到他掌心冰凉紧绷，仰着小脸，异色瞳里满是懵懂的担忧，却不敢再出声，只是更紧地攥住他的手指。
莫渊漫无目的地在静心崖熟悉的路径上走着，眼前却不断闪现着方才那刺目的一幕——冷白肌肤上绽开的红梅，耳后那一道昭然若揭的齿痕……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
师尊……与那妖君……
他们昨夜……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混杂着被烈火灼烧般的嫉妒与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尖锐痛楚。他以为自己经历了飞升，经历了那夜师尊冷静的拒绝，已然能够承受，可当那**裸的证据摆在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
道心？仙君之尊？在那原始而蛮横的占有印记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父亲？”映雪怯生生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不安的哭腔，“痛……”
莫渊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捏得映雪细嫩的小手发红。他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松开，蹲下身，看着孩子委屈害怕的小脸，心中涌起巨大的愧疚。
“对不起，映雪。”他声音沙哑，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却比哭还难看，“父亲……不是故意的。”
他伸手想揉揉映雪的头发，指尖却仍在微微颤抖。
映雪却伸出另一只没被捏痛的小手，笨拙地摸了摸莫渊紧蹙的眉心，奶声奶气地学舌：“父亲……不痛……啾……”
那声残留着鸟雀习性的轻啾，带着全然的依赖与纯粹的安慰，像一缕微弱的清风，暂时吹散了莫渊心中浓稠的黑暗。
他闭上眼，将额头轻轻抵在孩童温暖柔软的额头上，汲取着这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慰藉的温暖。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时，眼底的狂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
“父亲没事。”他抱起映雪，走向自己昔日居住的侧室，“走吧，父亲教你认字。”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需要一件事来锚定自己几乎要失控的心神。
侧室内陈设依旧，一尘不染，显然时常有人打扫。莫渊将映雪放在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执笔。动作机械，却一丝不苟。
映雪乖巧地坐在旁边，睁着大眼睛，看着父亲握笔的手，那手指修长有力，此刻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莫渊写下第一个字——“静”。
心静自然凉。师尊曾无数次教导他。
可此刻，他的心如何能静？
笔尖顿在纸上，墨迹迅速晕开一小团污渍。
他又写下——“道”。
道法自然。殊途同归。师尊选择了他的“蛇道”，与妖为伴。
那自己的仙道呢？
眼前又是那晃动的红痕。
笔尖猛地一划，几乎撕破纸张。
“父亲？”映雪被那突然泄露出的凌厉气息吓了一跳。
莫渊骤然停笔，看着纸上被他写得杀气腾腾、毫无静意的两个字，颓然放下了笔。
他做不到。
只要一闭眼，那画面就如影随形。
他抱起映雪，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亘古不变的云海山峦。静心崖，曾是他心中唯一的净土，如今却处处弥漫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刻印着属于别人的亲密痕迹。
这里，似乎再也无法让他平静。
“映雪，”他低声问怀中的孩子，更像是在问自己，“我们留在这里，好吗？”
映雪自然不会回答这种复杂的问题，只是本能地依偎着他，用小脑袋蹭蹭他的下巴。
莫渊沉默良久。
他知道，自己或许该离开。带着映雪回到仙宫，远离这一切，眼不见为净。这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心底深处，那不甘与执念，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映雪的修行离不开师尊的指点。
而且……就这样狼狈退走，岂非正合了那妖孽的心意？
他几乎能想象出青垣得意嘲弄的嘴脸。
不能走。
至少，不能就这样走。
他必须留下来，必须习惯，必须……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这或许，是比修炼更艰难的一场试炼。
莫渊缓缓收拢手臂，将映雪抱得更紧，仿佛要从这幼小的生命中汲取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窗外，天光正好。
屋内，冷寂如冰。
他的道心，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却远比天劫更残酷的凌迟。
静心崖的日子，因着映雪的存在，以及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紧绷感，过得既缓慢又飞快。
莫渊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只在无人时，看着怀中懵懂依赖的映雪，眼底才会泄露出一丝难以磨灭的痛楚与挣扎。他大部分时间带着映雪在自己昔日的侧室修行，引导他初步感应、调和体内那两股同源却性质迥异的力量，尽量避免与青垣碰面。
然而，映雪的修行终究绕不开玄尘。他体内的冰寒灵息源自玄尘，诸多关窍，非亲身指点难以透彻。
这一日，玄尘主动来到了侧室。
他依旧一袭素袍，清冷如山巅积雪，目光落在正试图引导一丝金色仙力去触碰那缕冰蓝灵息的映雪身上。
“此法不妥。”玄尘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莫渊立刻收势，起身行礼：“师尊。”
映雪也抬起头，异色瞳好奇地望过来，奶声奶气地唤：“师祖。”
玄尘微微颔首，走到映雪面前，并未看他，而是对莫渊道：“你之仙力，于他而言是后天滋养，虽已融合，却并非本源。强行以仙力主导去触碰冰息，如同以火灼冰，非是调和，反易引动冲突。”
莫渊一怔，旋即了然：“弟子愚钝。”他惯于以自身仙力温养映雪，却忘了最初的根本。
“需引导他自身灵识，沉入气海，如观镜湖，先见冰影，再引金辉。”玄尘淡淡道，“二者于他气海之中，本无高下主次，当如阴阳鱼，自然流转，相生亦相克。”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比点化之初更为精纯的一缕本源寒息，并未直接渡入映雪体内，而是悬于他眉心之前。
“凝神，感应此息，寻你体内同源之力。”玄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映雪似懂非懂，却本能地被那缕同源的气息吸引，乖乖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
莫渊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他看到师尊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截脖颈……衣领遮掩之下，是否还有未尽褪的痕迹？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出，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攥紧拳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回映雪的修行上。
玄尘似无所觉，全部心神皆在引导映雪之上。他的教导方式与莫渊截然不同，没有多余的温言软语，指令简洁精准，直指核心，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静与透彻，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析解为最基础的规则与能量。
映雪起初有些不得要领，小脸憋得通红，那缕冰蓝灵息在他体内乱窜，引得另一股仙力也躁动起来。
玄尘并不急躁，指尖寒息微微变幻频率，声音依旧平稳：“勿惧其寒，纳其性，感其意。寒非止息，乃静敛之源。”
奇妙的是，在他冷静的引导下，映雪竟真的慢慢平静下来，周身躁动的气息逐渐趋于缓和。那缕外来的寒息如同一个引子，温柔而不容抗拒地牵动着他体内同源的力量，开始沿着一种玄妙的轨迹缓缓运转。
渐渐地，映雪小小的身躯上，竟同时浮现出极淡的冰蓝色与金色光晕，它们不再冲突，而是如同薄纱般交织流转，形成一种和谐而奇异的景象。
莫渊心中震撼。他尝试多日未能达到的效果，师尊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引导入门。
这便是境界的差距，亦是……对自身力量本质理解的差距。
“今日至此。”约莫一炷香后，玄尘收回手指，映雪周身的异象缓缓敛去。孩童睁开眼睛，异色瞳中虽仍有疲惫，却更多了一丝清明的光彩，他似乎对自己体内的变化感到新奇，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
“多谢师尊指点。”莫渊由衷道。
玄尘目光扫过映雪，最后落回莫渊身上，顿了顿，道：“他根基特殊，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完全参照人族或妖族的修行常理。日后每隔三日，我带他修行一次。”
这话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安排。
莫渊心中一紧。每隔三日……这意味着他与师尊、与那妖君不可避免的接触将会更为频繁。
但他无法拒绝，这是对映雪最好的安排。
“……是。”他垂下眼帘。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带着不满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喂，小古板，你要教到什么时候？本君饿了！”
青垣倚在门框上，蛇瞳扫过屋内“师徒三代”的景象，尤其是玄尘那专注未褪的侧脸，不爽地撇撇嘴。他几步走进来，极其自然地将手臂搭在玄尘肩上，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目光却落在映雪身上，带着挑剔。
“啧，这小怪物倒是好运气。”他哼了一声，又看向莫渊，挑衅地扬了扬下巴，“小子，学着点，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让本君的人亲自教导的。”
玄尘对于他突然的出现和贴近似乎早已习惯，只微微侧头，淡声道：“别闹。”
青垣非但不收敛，反而得寸进尺地低头，用鼻尖蹭了蹭玄尘的鬓角，深吸一口气，嘟囔道：“谁闹了？说好的陪我去觅食，你倒好，跑来给这小东西开小灶……”
他的动作亲昵自然，带着十足的占有意味。
莫渊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刚刚因映雪进步而生出的些许欣慰瞬间荡然无存。他猛地别开脸，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才能维持站立。
映雪似乎感受到父亲情绪的剧烈波动，以及青垣身上那股让他害怕的气息，下意识地躲到莫渊腿后。
玄尘沉默片刻，抬手轻轻将青垣的脑袋推开少许：“知道了。”
他转而看向莫渊，语气恢复一贯的平淡：“带他好好巩固，若有不适，即刻告知我。”
说完，他便任由青垣揽着，转身朝外走去。
青垣临出门前，还回头瞥了莫渊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胜利者的炫耀。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妖息与冷香混合的气息渐渐散去，莫渊才仿佛脱力般，后退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墙壁。
他闭上眼，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师尊的教导精准有效，映雪受益匪浅。
可这过程的每一瞬，都伴随着那妖君无处不在的阴影和刻意的挑衅，如同将他放在慢火上细细煎熬。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未来的每一次教导，都将是一次对他道心的残酷考验。
他低下头，看着依旧抓着他衣角、仰着小脸担忧地望着他的映雪。
为了这孩子，也为了自己的…
他必须撑下去。
无论多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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