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静心崖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并非天气使然，而是源于玄尘自身。
他仿佛一夜之间，将周身那本就稀薄的“人”气彻底敛去，重新冻结成了万载玄冰，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更加不可接近。
青垣是最先察觉的。
往日他凑近搂抱纠缠，玄尘虽时常蹙眉推开，却也总留有几分纵容的余地，最多不过一句冷淡的“别闹”。但如今，他刚试图如常将手臂搭上玄尘的肩，还未触及衣料，一股凌厉刺骨的寒意便猛地自玄尘体内爆发开来。
并非攻击，却比攻击更令人心惊。那寒意并非寻常冰雪之冷，而是带着一种纯粹排斥、拒绝一切靠近的绝对冰冷，如同无形的冰障，骤然将青垣隔开尺余距离，连他周身的妖力都被瞬间冻结凝滞了一瞬。
青垣手臂僵在半空，蛇瞳骤然收缩，错愕地看向玄尘。
玄尘甚至未曾回头，依旧负手望着窗外沉郁的天空，侧脸线条冰冷坚硬，没有丝毫波动，只漠然吐出一字：
“滚。”
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厌烦与疏离。
青垣脸上的戏谑与慵懒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与被冒犯的狰狞：“你——！”他周身妖力汹涌，几乎要现出原形，却被那层无形冰障死死挡住，难以靠近分毫。
玄尘依旧不看他，仿佛他只是扰人清静的蚊蝇。
另一边，莫渊带着映雪前来请教修行疑难。方才靠近玄尘清修的静室数丈之外，便被一股同样冰冷排斥的气场阻隔，再难前进半步。
莫渊心中一沉，扬声恭敬道：“师尊，弟子与映雪……”
话未说完，室内便传来玄尘毫无情绪的声音，冷硬地打断了他：“今日不见。自行悟。”
语气之冷淡，如同对待陌路之人，甚至比对陌路之人更多了几分不耐。
莫渊所有的话都噎在喉间，脸色白了又白。他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感受着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极致寒意，心中那片尚未愈合的伤口仿佛又被狠狠撕裂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彻心扉。
连……连这般偶尔的、以教导映雪为名的靠近，都不被允许了吗？
师尊他……究竟怎么了？
映雪站在莫渊身侧，异色瞳眸静静注视着那扇门，又悄无声息地扫过不远处脸色铁青、妖气躁动却同样被排斥在外的青垣。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了然与担忧，轻轻拉了拉莫渊的衣袖，低声道：“父亲，师祖今日心境不佳，我们改日再来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青垣猛地扭头，狠狠瞪了映雪一眼，又死死盯向玄尘的静室，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压抑着暴怒的冷笑，拂袖化作一道青光，瞬息消失在崖边，不知去向何处。那离去的背影里，充满了被彻底排斥后的狂躁与受伤。
莫渊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才在映雪持续的轻轻拉扯下，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背影萧索，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孤鹤。
自此，静心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玄尘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不再见任何人，不再回应任何话语，整日居于静室之内，那冰冷的排斥力场始终萦绕周身，如同划下了一道无人能逾越的绝对界限。
连映雪试图靠近，送去一些清露灵果，也会被那无形冰障阻隔在外。食物不会被毁去，只是冰冷地原封不动留在原地，直至失去灵韵。
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没有情绪、没有感知的寒冰，排斥着一切生灵的靠近，无论是纠缠的妖君，还是执念的徒弟，亦或是那个因他而生的特殊孩子。
静心崖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死寂。风雪依旧，却再也吹不散那弥漫在每个角落的、源自玄尘的极致冰冷与孤绝。
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如此。
是厌倦了纠缠？是疲于应对？是道心波动？还是那冰寒妖力出了什么未知的岔子？
他只是沉默着，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如同受伤的困兽，舔舐伤口，又或者，只是在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守护内心某种即将崩潰的秩序。
唯有那日益凛冽、生人勿近的寒意，昭示着他此刻的状态——
拒尽红尘，厌近众生。
死寂的封闭不知持续了多久。玄尘独坐于静室，周身冰寒力场如同坚不可摧的壁垒，将他与外界的一切声响、气息、情感彻底隔绝。他试图回归那万古不变的冰寂，将心神沉入最深处的道境，抹去所有纷扰的痕迹。
然而，心湖既已生澜，又岂是强行冰封便能彻底平息？那躁动只是被压抑，并未消失，反而在绝对的寂静中，变得愈发清晰可辨。
这一日，他于枯寂中缓缓睁开眼。室内无光，唯有他周身散发着的、冰冷的、非人的微芒，映照着四壁玄冰，如同墓穴。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掠过眉心，试图拂去那并不存在的、源于心神的尘埃。
动作间，宽大的素白道袍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冷白如玉的手腕。
他的目光漠然扫过，正欲移开，却猛地定格！
在那冷白的腕骨之下，手背的肌肤之上……竟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几片极细微的、若不细看几乎与皮肤纹理融为一体的……青黑色鳞片！
那鳞片极小，却排列得细密整齐，泛着一种冰冷坚硬的、绝非人族应有的光泽，如同某种古老生物身上最精致的甲胄，带着原始而妖异的美感，却又无比狰狞地、**裸地生长在他的皮肉之上！
玄尘的呼吸骤然停止！
冰灰色的瞳孔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死死盯着那几片鳞片，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无法接受的景象。
不是幻觉。
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无比真实。
是蛇鳞。
与他纠缠了万载的那条青蛇……同源的鳞片！
它们竟……悄然滋生在了他的身上！
轰——！！！
仿佛一道九天玄雷直劈灵台！所有的强行压制、所有的冰封伪装，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鳞片轰然击碎，露出底下他一直试图忽视、试图否认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一直都知道，自那日妖力失控、与道基融合开始，他便已背离正统仙途，踏上了一条非人非妖的“蛇道”。他接受力量，甚至在某些时刻隐秘地掌控并享受着那冰寒妖力带来的、截然不同的强大视角。
但他从未想过……不，或许是不敢去想——这异变竟会由内而外，侵蚀他的仙身皮囊！
这具他清修了无数岁月，早已习惯、甚至视为“自我”一部分的躯壳，竟开始显现出妖的特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意味着那妖力并非只是可供驱使的力量，它正在从最根本的层面上，改造他，同化他，将他拖向另一个深渊！
意味着他正在……一步一步，变成真正的、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怪物！
“呃……”
一声极轻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从玄尘喉间溢出。他猛地收回手，用另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攥住那浮现鳞片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入皮肉，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可怕的异变摁回去，藏起来。
可是没有用。
那鳞片冰冷坚硬地存在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刻印在他的骨肉之上。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海下的暗流，瞬间将他吞没！比面对任何强敌、任何天劫都要来得汹涌猛烈！
他怕了。
他是真的怕了。
不是怕死，不是怕力量的反噬，而是怕这种……自我认知的崩塌，怕这种不可逆转的、走向未知非人存在的恐怖过程！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掌控，在利用这力量，走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可现在，这鳞片无情地嘲笑着他的天真。
是他在走“蛇道”，还是“蛇道”在吞噬他？！
他与青垣的纠缠，那一次次的情热期，那力量的交融……是否都在加速这个过程？将他更快地推向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冰冷刺骨，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终于明白，连日来的心浮气躁，那觉得周遭一切皆吵闹、皆无法忍受的厌弃感，并非毫无来由！
那是他的身体、他的本能，在向他发出最尖锐的警告！在排斥着一切可能加速这异变的外界干扰！包括青垣的靠近，包括莫渊执念带来的情绪波动，甚至包括映雪那糅合了两人力量的存在！
他需要绝对的寂静，需要将自己彻底隔离起来，才能延缓……或者说，才能独自面对这恐怖的、缓慢发生的“蜕变”！
玄尘猛地起身，踉跄着退后几步，背脊狠狠撞上冰冷的墙壁。他低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背，那几片青黑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如同触碰烧红烙铁般，抚上那片鳞片。
冰冷。坚硬。光滑。
属于冷血动物的触感。
属于……青垣的触感。
如今，却长在了他的身上。
“呵……呵呵……”极低的笑声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愉悦，只有无尽的荒诞、恐惧与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
他悟了。
也……怕了。
静室之内，死寂无声。唯有那绝世的道者紧靠着冰壁，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低头凝视着自己开始妖化的双手，如同凝视着一个正在缓缓张开巨口、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无可逃避的命运深渊。
冰灰色的眼眸中，那片万年不化的冻土，终于彻底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其下，是汹涌的、足以淹没一切的黑暗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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