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化的余波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痛，那是一种脱胎换骨后的虚脱，更是一种根基被强行篡改后的茫然。玄尘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道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缓缓抬起双手，置于眼前。指尖微微颤动，心念稍动，一缕全新的能量便自发流淌而出，不再是记忆中纯净平和的淡金道元，而是冰冷、锐利，泛着幽蓝与淡金交织的奇异光泽，如同月光下淬毒的刃锋。
强大，毋庸置疑的强大。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此刻的自己，举手投足间蕴含的力量，足以轻易碾压月余前的自己。经脉如拓宽的江河，丹田似深拓的寒潭，道基之稳固，远超同辈，甚至隐隐触摸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境界壁垒。
可这力量……陌生得让他心悸。每一次流转，都带着那股属于青垣的、冰冷妖异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身修为是如何得来，又被谁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他试图运转最基础的清心咒，那自幼熟稔于心的法诀。然而，流淌而出的不再是中正平和的清辉，而是带着冰冷煞气的蓝芒，所过之处，非但不能宁神静气，反而激得灵台一阵刺骨的寒意，杂念丛生。
“呃……”他闷哼一声，强行散去了咒力，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连最根本的道法，都已变异。
我……还是我吗？我所修之道，还是玄门正道吗？这条被强行染指、扭曲了方向的仙路，走下去，终点又是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迷茫，如同浓雾般将他彻底吞没。过去二十年的信念与目标，在此刻显得如此模糊可笑。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早已落入彀中，连挣扎所用的力量，都是对方赐予——或者说，强行塞入的。
师尊的期许，同门的目光，自身的向往……这一切，在这冰冷而强大的陌生力量面前，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该怎么办？继续修炼这身被污染的力量？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放弃？自废修为？那与自毁何异？更何况，那蛇妖岂会容许？反抗？拿什么反抗？连力量都是对方的颜色。
“……我该怎么办……”一声极轻、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呢喃，终于不受控制地逸出唇瓣。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与迷茫，在这空旷的静室内微弱地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
就在这时——
“当——当——当——”
玄都观那口传承千年的古钟，突然被敲响！钟声恢弘沉郁，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肃杀，穿透晨曦的薄雾，清晰地传入每一间静室，每一个角落。
这不是平日的晨钟，而是唯有发生重大事件时才会敲响的——聚仙钟！
玄尘猛地抬起头，迷茫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疑。出了何事？
钟声未歇，一道威严沉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法力的声音，便通过道观内部的传音法阵，响彻在所有弟子耳畔，自然也传入了玄尘所在的静室：
“凡我玄都观弟子听令：据查，西域‘屠妖门’余孽死灰复燃，残害生灵，炼制邪器，罪大恶极！观主法旨，三日后，由戒律堂首座率领内门精锐弟子，前往清剿，匡扶正道，斩妖除魔！”
“屠妖门”三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玄尘耳边！
这个门派之名，他曾在道藏典籍的禁忌篇中见过。其功法诡异歹毒，专以捕猎、炼化妖物精元来提升自身修为，手段极其残忍，为正邪两道所不容，百年前已被联合剿灭，怎会……
斩妖除魔！
这四个字，此刻听来，却像是最尖锐的讽刺，狠狠刺入玄尘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内视丹田，那冰蓝色的、属于万年蛇妖的本源妖气，正如同君王般盘踞在他力量的核心，与他“斩妖除魔”的正道身份，形成了无比荒诞而恐怖的对照。
道观之外，群情已然激愤。隐约可闻其他静室、院落传来的弟子们的怒喝与请战之声。
“屠妖门邪魔，当诛！” “弟子愿往！” “斩妖除魔，卫我正道！”
那些声音热血而纯粹，充满着年轻修士对邪魔的憎恶与守护正道的决心。
而静室之内，玄尘孤身一人，感受着体内那冰冷妖异的力量，听着窗外同门“斩妖除魔”的激昂呐喊，脸色苍白如纸。
他该怎么办？
是随着同门一同前往，以这身染着妖力的“正道”修为，去斩杀那些“邪魔”？还是……
一种冰冷的、荒谬的绝望，如同巨手般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迷茫未曾散去，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染上了一层更为沉重、更为尖锐的血色。
三日后，玄都观山门前，肃杀之气弥漫。
十余名内门精锐弟子身着统一制式的青色道袍，背负法剑，神色凛然，列队而立。戒律堂首座玄玑真人立于最前，面容古板冷峻，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岳。
玄尘站在队伍中段，同样的一身青衣，却觉得这道袍从未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垮他的脊梁。他低垂着眼睑，刻意收敛着周身气息，将丹田内那冰蓝与淡金交织的奇异能量死死压制，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周遭同门无异。
然而，那自体内深处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妖异，以及经脉中奔流的、远超从前的强大力量，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可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异常”。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嗅到同门身上那纯粹的正道气息，与自己体内的“异样”形成刺眼的对比。
“出发！”玄玑真人一声令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弟子齐声应诺，声震林樾。一道道剑光冲天而起，如同离弦之箭，射向西域方向。
玄尘混在剑光之中，御剑而行。凛冽的天风刮过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冰冷。他感受着脚下飞剑传来的、与自身那变异道元隐隐排斥的触感，目光掠过下方飞速后退的山川河流。
斩妖除魔……卫我正道……
这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词语，此刻回想起来，却只觉得无比讽刺。他如今算什么？身负大妖本源，力量染尽妖异，却要以“正道”之名，去屠戮另一群“妖”？
他甚至不敢想象，若是在战斗中，自己这身力量失控，显露出妖异特征，被同门、被师长辈察觉……那会是何等场景。
思绪纷乱间，队伍已深入西域地界。空气中的灵气逐渐变得稀薄而驳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血腥与怨煞之气。
又飞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带队的玄玑真人忽然手势一压，众剑光骤然减速，悬停于一片荒芜的山谷之上。
只见下方山谷中，黑气缭绕，隐约可见一些简陋却邪异的阵法布置，中央一处洞穴入口更是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妖气混合的恶臭。几具形态各异、干瘪萎缩的妖兽尸体被随意丢弃在洞口，显然已被抽取了全身精元。
“果然在此！”一名弟子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愤恨，“如此歹毒手段，天理难容！”
玄玑真人面色冰冷，神识扫过下方，沉声道：“布阵，封锁山谷四方，勿要走脱一人！其余人，随我杀进去，除恶务尽！”
“是！”
众弟子立刻行动，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手中阵旗飞舞，迅速布下困杀阵法。
玄尘被分在了随玄玑真人正面攻入洞穴的小队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指尖掐诀，一缕冰冷锐利的能量暗自凝聚。
洞口布置的触发禁制在玄玑真人挥手间便被轻易破除。众人如同利剑般冲入幽深洞穴，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处巨大的地下石窟。
石窟内景象宛如炼狱！四周石壁上刻满了扭曲邪异的符文，闪烁着血光。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血池，池中翻滚着粘稠的、冒着气泡的暗红色液体，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数十只不同种类的妖兽被禁锢在池边特制的铁笼中，发出惊恐绝望的哀鸣，它们的精血正被阵法强行抽取，汇入血池。池底，隐约可见几件正在孕育的、散发着不祥波动的邪器。
七八个身着暗红袍服的屠妖门修士正在池边忙碌，察觉到有人闯入，顿时大惊失色！
“玄都观的牛鼻子！”为首一名面容阴鸷的老者厉喝一声，“找死！启动血煞阵！”
顿时，石窟内血光大盛，墙壁上的符文活过来般蠕动，无数血色触手从血池中暴射而出，缠向玄玑真人等人！同时，那些屠妖门修士也纷纷祭出邪器，攻杀而来！
“邪魔外道，冥顽不灵！”玄玑真人怒哼一声，袖袍鼓荡，磅礴正道法力如昊阳初升，瞬间净化了大片血光触手。其余弟子也各施手段，飞剑、符箓、雷法闪耀，与屠妖门修士及那邪阵战在一处。
玄尘混在战团之中，手中剑诀引动，那冰蓝与淡金交织的能量化为凌厉剑气斩出，威力奇大，轻易便斩断了几条血色触手，甚至将一名冲来的屠妖门修士连人带邪器劈飞出去，撞在石壁上筋骨断裂！
那修士临死前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尘，似乎想不通为何一个正道弟子的剑气，竟带着如此冰冷妖异的气息！
玄尘心中一凛，连忙更加小心地收敛力量，只以最基础的玄门剑法对敌，不敢再轻易动用那变异道元的特殊威力。
战斗异常激烈。屠妖门修士功法歹毒，配合那血煞阵，一时间竟与玄都观弟子斗得难分难解。惨叫声、法术碰撞声、邪器呼啸声不绝于耳。
混乱中，一名屠妖门修士似乎看出玄尘有所顾忌，实力未能完全发挥，眼中凶光一闪，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手中一柄淬炼了剧毒的骨刺直刺其后心！
危机降临！玄尘神识警兆狂鸣，想要闪避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丹田深处那枚冰蓝种子猛地一跳！一股冰冷而庞大的力量不受控制地自行涌出，瞬间流遍全身！
玄尘只觉得眼前景物微微一晃，身体仿佛本能般做出了反应——他甚至未曾回头，反手一剑刺出，剑尖之上凝聚出一点极致的冰蓝寒芒，后发先至！
噗嗤！
那柄淬毒骨刺尚未触及他的道袍，持刺的屠妖门修士动作便猛地僵住。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那一个细微的、正在迅速向外蔓延冰霜的血洞。
“妖……妖力……”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身体迅速被冰封，随即“咔嚓”一声碎裂成无数冰晶，消散无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附近一名正在与敌人缠斗的同门恰好瞥见这一幕，顿时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冰蓝寒芒，那瞬间消散的敌人，以及玄尘身上骤然爆发出又迅速收敛的那股冰冷气息……绝不像玄门正道的手段！
玄尘心脏狂跳，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强行压□□内躁动的力量，不敢去看那同门的目光，迅速转身，扑向另一处的战团，试图掩饰过去。
然而，那道惊疑的目光，却如同芒刺般，牢牢钉在了他的背上。
石窟内的战斗仍在继续，血光与道法光辉交织碰撞。
但玄尘的心，却沉入了更深的冰窟之中。
暴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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