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崖，如其名，高悬于主峰之后，僻静清幽，终年云雾缭绕，唯有一条窄窄的石阶小径通往崖顶的几间屋舍。此地灵气虽非最盛，却胜在无人打扰，是玄都观中专供需要极致清静的弟子闭关之所。玄尘因其性子冷清、修行刻苦，早已独居于此。
如今，这方寂静的天地，迎来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玄尘的居所十分简朴，一桌一榻，几个蒲团，一盏长明灯，以及靠墙而立的一排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道经典籍，便是全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书卷气息，冷清得近乎不近人情。
莫渊抱着那套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道袍，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一双大眼睛好奇又拘谨地打量着这间无比简洁、甚至显得有些空旷的屋子，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此地的宁静。
“东面那间侧屋，日后便是你的居所。”玄尘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指向一侧的小门，“自行收拾安置。今日不必做其他，熟悉环境即可。”
“是，师父。”莫渊小声应道，抱着衣服，踮着脚尖走向那间侧屋。屋子很小，只有一床一桌，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外正对着一片云海，景色极佳。
莫渊将新道袍仔细叠好放在床头，又摸了摸平整的床铺，小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他有地方住了，真正的、不用担惊受怕的地方。
安置好莫渊，玄尘便于主屋蒲团上坐下，阖目凝神，试图继续那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与体内异力的磨合与压制。然而，今日的心绪，却难以如同往日般迅速沉静。
侧屋内，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莫渊在好奇地摸索他的新家，动作放得极轻，却依旧逃不过玄尘敏锐的感知。
那是一种陌生的、充满生机的扰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涟漪虽微，却切实存在。
玄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早已习惯了绝对的寂静，这细微的声响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不断提醒着他，他的领域里多了一个人，一份责任。
他试图忽略，将心神沉入丹田。那冰蓝与淡金交织的力量缓缓流转，比之前似乎更温顺了些，但与正道法门的隐隐排斥依旧存在。他需要耗费比以往更多的心力，才能维持其平衡，并尝试从中剥离出更纯净的道元。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日头西斜。
侧屋的动静早已停止，想来莫渊是折腾累了，已然睡下。玄尘缓缓睁开眼，室内一片昏暗，只有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他起身，脚步无声地走到侧屋门口，轻轻推开一丝门缝。
只见莫渊蜷缩在床铺上，已然熟睡。宽大的道袍袖口被他攥在手里，小脸上还带着奔波一天的疲惫，嘴角却微微上扬，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睡得无比香甜安稳。那是一种全然放松的、毫无戒备的睡姿。
玄尘静静站在门口，看了片刻。孩童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崖顶，清晰可闻。
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涌上玄尘心头。这感觉并非厌烦，也非喜悦，而是一种……陌生的充盈感。这冷清的静室，因为这小小的、沉睡的生命，似乎不再那么空寂冰冷。
他沉默地掩上门，回到主屋，却并未立刻重新开始修炼。
而是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墨。
既然收了徒，便需尽师责。莫渊已错过最佳启蒙之年，根基全无，需得从头开始。识字、明理、锻体、感应灵气……每一步都需精心规划。
他提笔，蘸墨，就着长明灯昏暗的光线，开始书写为莫渊量身定制的蒙学计划。字迹清峻工整，条理清晰，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基础要点，细细罗列。
夜渐深，窗外云海沉寂，唯有崖风偶尔拂过。
主屋内，玄尘专注于笔下的计划；侧屋内，莫渊沉溺于安甜的梦境。
一师一徒，一静一动，在这孤悬于世的静心崖上，构成了一幅奇异却莫名和谐的画卷。
玄尘书写的手指偶尔会微微一顿，感受着体内那缕因寂静而被忽略的、属于青垣的冰寒妖气。
前路依旧迷茫，力量依旧异化，威胁依旧悬顶。
但此刻，在这盏孤灯下，为另一个生命规划未来，竟让他那颗因迷茫和孤绝而日渐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沉重的……踏实感。
他或许尚未找到自己的道，但至少，他可以试着为这个孩子，铺就一条或许能通往光明的起点。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与侧屋那安稳的呼吸声，交织成了静心崖今夜唯一的音符。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静心崖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云气之中。
玄尘已于崖边巨石上做完晨课，周身气息清冷，试图将一夜沉淀的心绪与体内那愈发凝实却也愈发异样的力量再度压回完美的平衡。他回到屋前，见莫渊也已起身，正拿着比他身高还长出不少的扫帚，极其认真地、 笨拙地清扫着院落的落叶，小脸上满是专注，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紧要的功课。
玄尘驻足看了一瞬，并未出声打扰，正要转身去准备早课所需典籍，崖边萦绕的云雾却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起来！
一股冰冷而妖异的气息，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染透了周遭清灵的空气。云雾被无形之力排开，一道青衣身影悠然步出，墨发披散，容颜绝世，正是青垣。
他目光懒洋洋地扫过院落，先是落在玄尘身上，竖瞳中漾起玩味的笑意，随即又瞥见了那个正吭哧吭哧扫地的矮小身影，眉梢微挑，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
“哟？”青垣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拖长的调子，打破了崖顶的清晨寂静，“本君才几日没来，小道长你这冷冰冰的窝里，怎地多了只小耗子？”
莫渊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和话语吓了一跳，抱着扫帚警惕地望过来。待看清来人容貌妖异非凡，周身气息更是与他接触过的所有道长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令他本能战栗的冰冷与强大，小脸瞬间白了白，下意识地就往玄尘身后躲去。
玄尘面色一沉，上前一步，将莫渊完全挡在身后，周身气息下意识绷紧，冷声道：“青垣妖君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他心中警铃大作。青垣此刻前来，绝非好事。尤其是莫渊在此，这孩子心思敏锐，若被看出什么端倪……
“贵干？”青垣轻笑一声，身影一晃，已无视了距离般出现在玄尘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贴，冰凉的呼吸拂面而来，“自然是来看看本君的小道长，近日修为‘进展’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进展”二字，目光如同实质般，上下打量着玄尘，仿佛在欣赏一件由自己亲手雕琢的作品。那目光狎昵而充满占有欲，让玄尘浑身不适，体内那冰蓝色的力量甚至都随之微微躁动。
玄尘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厌恶，身形稳如磐石，声音愈发冰寒：“不劳妖君挂心。此地乃清修之所，不欢迎妖物，请回。”
“清修？”青垣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低低笑了起来，指尖虚虚点向玄尘的心口，“带着本君的本源之力清修？小道长，你这自欺欺人的功夫，倒是日益精进了。”
他话音未落，指尖竟真的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蓝妖力，作势便要朝玄尘体内点去，似乎想再度“检验”一番。
玄尘瞳孔骤缩，正要全力格挡，却听得身后一声带着稚嫩哭腔、却又异常响亮的大喊：
“坏人！不许欺负我师父！”
只见莫渊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从玄尘身后猛地钻了出来，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他都快拿不稳的扫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青垣的小腿砸去！同时张开嘴，露出小白牙，一副要咬人的凶狠模样！
那扫帚自然连青垣的衣角都碰不到，便在离他三寸远处被一股无形的气墙震得粉碎。莫渊自己也因为反作用力，“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但他立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张开双臂挡在玄尘身前，尽管小身子吓得发抖，却依旧梗着脖子，瞪着青垣，大声道：“你走开！我师父是好人！你是坏蛋！大坏蛋！”
孩童的声音尖锐而充满保护欲，在这诡异的对峙中显得格外突兀又……刺耳。
青垣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这个还没他腿高、脏兮兮的小不点，竟敢对他龇牙咧嘴，竖瞳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错愕，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玩味。
他缓缓蹲下身，与莫渊平视，妖异的面容上勾起一个足以令众生倾倒、却也让莫渊吓得往后缩了一缩的笑容。
“小耗子，”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毒蛇般的滑腻，“你说……谁是好人了？”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玄尘，又落回莫渊脸上：“你可知你身后这位‘好师父’，他一身修为，早就……”
“莫渊！”玄尘厉声打断青垣的话，一把将孩童拉回自己身后，脸色冰寒如霜，“妖君！稚子无辜，有何手段，冲贫道来便是！”
他绝不能任由青垣在莫渊面前揭穿那残酷的真相！
青垣看着玄尘那难得显出的紧张与维护之态，又瞥了眼他身后那个依旧不服气、偷偷探头瞪他的小不点，忽然觉得有趣极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衣袖，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冲你来？本君何时亏待过你？”他语气慵懒，目光却如同黏稠的蛛网，缠绕在玄尘身上，“不过是好奇，你这冷冰冰的石头洞里，何时多了这么个……有趣的小玩意儿。”
他不再试图做什么，反而退开两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对师徒。
“也罢。”他轻笑一声，“养着吧。看着你这‘好师父’如何教导徒弟……倒也是桩趣事。”
说完，他深深看了玄尘一眼，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和身后那警惕的小脑袋，身形如同融入云雾般，悄然散去，只留下一句带着恶劣调侃的话语在空中缓缓消散：
“好生教导，可别……误人子弟啊，小道长。”
那冰冷的妖异气息随之褪去，崖顶重归清冷，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玄尘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背后却已是一片冷汗。他低头，看向仍紧紧抓着他衣角、小脸煞白却兀自强撑着的莫渊，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师父……”莫渊仰起小脸，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恐惧，却更多的是担忧和疑惑，“那个坏蛋……他说的修为……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玄尘沉默了片刻，抬手，极其生疏地、轻轻拍了拍莫渊的发顶。
“无事。”他声音有些沙哑，“一个……不相干的恶客罢了。日后见他，避开便是。”
他无法解释，只能如此安抚。
莫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攥紧了小拳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师父不怕！等我长大了，学了厉害本事，帮你打跑他！”
孩童天真却坚定的话语，像是一根细小的针，刺入玄尘冰冷的心湖。
他看着莫渊那双纯粹明亮的眼睛，里面倒映着自己此刻复杂而晦暗的神情。
青垣的突然造访，如同一盆冰水，再次浇醒了他——他的处境从未改变，甚至因莫渊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
他转身，望向翻涌的云海，目光沉静却深不见底。
“去将《基础吐纳篇》取来。”他淡淡开口，声音已恢复一贯的冷清，“今日，为师教你感应灵气。”
莫渊立刻忘了刚才的惊吓，眼睛一亮，响亮应道：“是！师父！”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雀跃地跑向屋内，玄尘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误人子弟么？
他绝不会。
即便前路再艰，他也要为这个孩子，辟出一条……或许能不同于他的、干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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