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柳鹤清在茶楼里谈过话,姜看雪回到家中,便无一日能安睡。夜夜梦魇,整夜不停,即便喝了太医给开的安神茶也无济于事。
梦境里反复地出现那个黄昏,残阳如血,山雨欲来。
闹市的刑台上血肉横飞,惨叫嚎啕之声不绝于耳。她迈出的每一步都重若千钧,直至最后双脚被钉在原地,再也踏不出一步。
“将军,救救我们吧!我们冤枉啊!”
“将军,老将军不是我们害的!”
“将军!将军!将军!啊!”
人人都在嘶吼,人人都在求她救命。可她就那样僵在原地,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只有一双眼睛,即便因为疼痛而布满血丝、盈满泪水,却依旧定定地望着她。哪怕额上青筋爆出,嘴唇被咬得血迹斑斑。
魏冉跪在刑台上,对她无声地开口:“走吧。”
走?往哪走!
她向左右望去,周遭不是义愤填膺、拍手称快的百姓,便是面冷如铁,高坐监刑台的官员。
她到这时才恍然惊觉,她走了五年,还不是在原地踏步?!
她在梦境里一遍一遍地质问自己——
若是这一次,她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战场上的伙伴惨死,那她为什么不在五年前,就随他们一道赴死呢?
“咚咚咚——”
忽而,敲门声响起,梦境戛然而止。姜看雪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这才发觉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中衣黏腻地粘在身上,她竟发了一身的冷汗。
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将军,今天是二小姐的生辰宴,您之前吩咐要备的礼,奴婢都已经备全了。奴婢是来问问,将军还去么?”
姜看雪扶着额头,沉思半晌,道:“去。备车吧。”
柳鹤清说的对,一昧逃避是懦夫行径。无论如何,她必须得弄清楚,到底是谁在暗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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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昭旧例,皇子成年封王后,都要出宫建府。
七皇子谢云骁明年也将及冠了,皇帝对此事甚为上心,特地在盛京城的中轴线——盛元大街上,给他新建了一座王府。府邸七进七出,甚是豪奢,虽然尚未竣工,但其中的一应家具物件皇帝都已向内库批了条子,按最高规格准备。如此厚待,足见帝王宠爱。
相较之下,五皇子的府邸就略显寒酸了。王府设在了与盛元大街相隔两条街道的乾元大街上,地段在盛京中不算最繁华,占地面积也中规中矩。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谢云骁背后有镇北王府做靠山,皇帝不可能不重视他。而五王谢云奕乃帝王酒后临幸宫婢所生,身后不仅没有母族支持,甚至帝王对他的母亲都没有什么感情。他生母早亡,自幼寄养在中宫皇后膝下,才得以长大成人。
卯时二刻,姜看雪乘马车来到了礼王府。递了请帖,王府的管家连忙笑盈盈地将人往里请。
她一只脚还没踏入王府的门槛,便听门外的宾客发出了阵阵惊叹,忍不住回头看去。
一辆古朴华美的骈驾马车在礼王府前缓缓停下,拉车的是两匹高大温驯的照夜玉狮子。车的主人尚未露面,这排场便已经做足了。
几位世家小姐从车旁经过,似乎瞄见了车中的人,忍不住羞红了脸,连忙以扇掩面,匆匆往府邸里去,却又忍不住偷偷回头探看。
等在场的女眷都入了府,那赶车的冷面小将才跳下车来,恭敬地打起帘子。一身金绣白袍、翡翠玉冠的少年皇子下了车,将礼王府的门楣上下打量了一番,扬眉一笑。
“鹤清,到地方啦。”
谢云骁以折扇挑起车帘子,另一只手递过去,将车中人扶下了车。
今日是喜宴,柳鹤清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竹纹广袖长衫,襟前别了香兰,周身素而不哀,别有一番雅致之意。唯有面色稍显苍白,算是美中不足。
她下了车,与谢云骁站在一处,眉眼间含着淡淡的笑意,温润可亲。还未进门的宾客们登时就明白了,方才那几位小姐为何都红了脸。
在场之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还以为能看到七殿下带着谁家的女儿一道赴宴,怎么又是小柳大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七殿下又不是第一天跟柳探花这么亲近了。前两天张尚书还说呢,小柳大人在的地方,百步之内,总能看到七殿下的。”
“可不是么。也不知他一个寒门小官,到底是怎么勾搭上七殿下这座大靠山的。成日里出双入对的,也不注意一下影响,咳咳……”
姜看雪见是他二人,也并未打算上前打招呼,转身便要入府。身后却传来柳鹤清的声音,匆匆忙忙的:“将军留步,您有东西落在下官这处了。”
姜看雪回身,见柳鹤清已经疾步走来,双手将一个荷包恭敬递上,正是她那日落在茶楼里的。
姜看雪今日并未作戎装打扮,而是换了女儿家的衣饰与妆容。柳鹤清抬眼细看,只见丹凤眼,远山眉,白衣蓝裙,云鬓高髻,忍不住赞道:“将军今日,英姿飒爽,风采斐然。”
往常只有穿男装时,旁人才称赞她英气,难得有人称赞她女装风采。姜看雪虽不愿再与柳鹤清多接触,但也不愿人前失了礼数,收了荷包,淡淡颔首致意:“多谢。”
她转身要走,柳鹤清却拉住了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下官斗胆,与将军提个醒。今日宴会上的茶点菜肴,将军慎用。”
姜看雪眉头微扬,将柳鹤清打量了一番:“不劳柳大人费心。本将军自会料理。”言罢转身入了府。
待她稍微走远了些,谢云骁才走上前,摇头啧啧道:“这个倔脾气,怎么比猪还笨。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鹤清,你别管她了。”
柳鹤清只笑笑,并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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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看雪与柳、谢二人前后脚进了礼王府。一路上,姜看雪一言未发,谢云骁和柳鹤清却是相谈甚欢。
当然,说话的主要是谢云骁,柳鹤清大多时候是在听,偶尔笑着回一两句。
“哈,我这五哥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私底下出手这般阔绰。他这王府面积虽然不大,但其间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应有尽有,虽不及皇宫华丽,却处处别出心裁,错落有致,必然是名家手笔,想必耗费了不少银子。”
“殿下也是头一回来?”
“是啊,我跟谢云奕又不熟,我们之间可不存在兄友弟恭一说。他是宫婢意外所生,生母去的又早,自小养在皇后膝下,一心只向着我那太子三哥。”
谢云骁负手而行,边走边笑,忽然一指远处:“诶,鹤清,你瞧小厮们抬得那酒,皆是长春楼里最上等的女儿红,百两一坛!我远远一闻,就能分辨出来。”
柳鹤清忍俊不禁:“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得到香味?殿下这鼻子可真灵。”
谢云骁自得道:“那是。若不耳聪目明,如何能为鹤清鞍前马后?我是小狗嘛,可怜巴巴地围着鹤清打转,可怜鹤清都懒得看我一眼。”
柳鹤清哭笑不得:“殿下,这种玩笑开不得。叫人听去,臣是死罪。”
“哈,我不说些逾越的玩笑话逗闷子,鹤清哪里理我。每次不是嗯嗯,就是哦哦,敷衍的很。”
柳鹤清无奈:“这就是殿下硬要诬赖臣了……”
他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分外高兴。姜看雪走在前面,虽然并不与他们交谈,却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不知为何竟有些羡慕。
她心下大奇:原本还道谢云骁与柳鹤清相交甚密,必然是柳鹤清不择手段攀附权贵。却没料到二人之间相处,反倒是谢云骁的姿态更低些。
走至一处转角,发觉身后的声音变远了,她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便见两人不知因何缘故,竟翻过了长廊的朱栏,跑到荷花池边上去了。
这显然是谢云骁的主意,一点没有做客人的自觉,拉着柳鹤清非要去采人家池塘里的荷叶和莲蓬。吃到生的莲子,被涩的直皱眉头,还要嫌弃人家的庭院里水土不好。
柳鹤清原先是没打算陪他玩的,但看他摘了一大把莲蓬,也忍不住起了童心。将鲜嫩的藕茎掐成一节节的,做出了一条项链,挂在谢云骁脖子上:“臣幼时住在杭州,每逢夏日必要去湖上泛舟采莲蓬,等日后得了闲暇,臣也带殿下去一趟杭州吧。”
谢云骁的神情霎时有些受宠若惊:“真、真的?你要带我回你家……干什么啊?”
“玩呀。”柳鹤清笑道,“西湖风景美不胜收,一年四季的景色各不相同,好看极了。”
谢云骁的脑袋却全然转错了方向,磕磕巴巴道:“你父母是不是也在杭州。你是想我去家里见他们么?”
柳鹤清觉得他这问题问的有点奇怪,但还是道:“殿下是贵客,若是肯去臣家中下榻,家父家母定然会很高兴。”
她自是说者无心,哪里知道自己这话在谢云骁耳中有着多么强大的冲击力。只感觉生平听过的所有话中,单数这句最动听。
于是,只一个劲儿地望着她笑,将没剥皮的莲子也扔进嘴里,嚼的有滋有味。
过了片刻,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哄人高兴的俏皮话,又腆着脸凑到柳鹤清耳边嘀嘀咕咕,逗得柳鹤清哈哈大笑。
姜看雪:“……”
这俩人是小孩儿吧……那天自己到底是怎么跟两个小孩儿吵起来的……
她忽然间觉得有点羡慕谢云骁。
明明都是在沙场上造下累累杀孽的人,怎么就偏偏只有他,身边有人甘愿作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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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生辰宴分做两处,男宾在池边的水榭中饮酒谈天,女眷则在小池中央一座轻纱遮盖的小亭子里品茶点、喂鲤鱼。
及至宴会快开始的时候,柳鹤清和谢云骁才姗姗来迟。两人落座后,很快便有客人端着酒杯前来敬酒了。
当然,大部分人是冲着谢云骁来的。只有一小部分官职不高的官员,与柳鹤清熟识,也来找她喝一杯。
不过说来也奇,有人给谢云骁敬酒时,他并不怎么喝,不过举起杯子,微微点头示意便罢。然而,一旦有人来找柳鹤清喝酒,他必然要举杯挡下,笑吟吟道:“鹤清身子单薄,不胜酒力。她的酒,本王替她喝吧。”
要知道,谢云骁最是个性子桀骜的主儿,平日里甚少拿正眼看人。即便是当朝一品在宴会上想跟他喝一杯,也都要再三寻觅机会。
今日在场的宾客非官即商,哪个不想跟当下炙手可热的皇子殿下攀个交情?却没想到敬他本人的酒他一口也不喝,敬他身边素衣少年的酒,他都一饮而尽了!这下面面相觑,都傻了眼。
待反应过来,连忙又一窝蜂地跑去向柳鹤清祝酒。借此机会,迂回地与七殿下碰个杯。
一杯两杯还好,这么多人一起来敬酒,柳鹤清只怕谢云骁会醉。于是凑到他耳畔,悄声道:“殿下,喝几杯就差不多了。臣不过一个六品小官,哪有这么多人来敬酒,都是打着臣的幌子来接近你的。余下的酒,能推则推了吧。”
谢云骁却毫不在意,依旧来者不拒。待无人时,他也倾过身来说悄悄话,衣衫发丝上都沾染了些醉人的酒气,低笑道:“我知道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们每次来敬酒,都要说一句‘祝小柳大人身体康健,万事顺心’。我爱听。我如果喝满一千杯,鹤清就能千岁无忧了。”
柳鹤清一愣,好一会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心脏不由得轻轻一跳。
抬眼看去,只见少年盘膝而坐,倚在桌边,一手托着下巴,微微笑着。漂亮的凤眼因为醉意而染上了薄红,微微眯起,静静地看着满座喧哗宾客,竟有种独坐红尘的洒脱艳意。
柳鹤清正看的入神,忽然手中酒杯被人一碰,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五皇子谢云奕笑着举杯:“探花郎,好久不见了。不知本王是否有幸,再邀大人共饮一杯?”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场景,让柳鹤清挂在唇边的笑登时淡了几分。
一年之前,琼林宴上,正是此人与段王府的二公子合谋,在她的酒中下了春-药。
如今,这家伙竟没事人一般,恬不知耻地又来敬酒。甚至俯身凑近了她,笑意盈盈地开口。
“怪道探花郎去岁在琼林宴上不领本王的情,原来是另投了他人的罗帐。也是啊,纵使段小侯爷再怎么富可敌国,也远不及我七弟风流貌美,位高权重,是不是?”
“嗯,生得这么一具秀色可餐的好皮相,眼光的确应该高一些。纵使天下有万人,何人身侧睡不得?”
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柳鹤清,狐狸眼中有一瞬闪过怨毒的光,笑得玩味而恶劣。
柳鹤清瞧他那副笑得咬牙切齿的模样,眉梢微扬,忍不住乐了。
心下了然:这人大约是因为她在洪州灭了渔秀帮,断了他的财路,着了恼。
她却不恼,正要起身举杯,忽然手腕一沉。原来是谢云骁按住了她的手,先她一步站起身来。
谢云骁笑嘻嘻地伸出手,与谢云奕酒杯一碰:“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眼光要高,这道理五哥倒明白得很。”
忽而靠近一步,凑到他耳畔,以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清的音量,低笑道。
“反正到哪里都是做奴才,不若五哥也弃了我那太子哥哥,到我泽恩宫中来吧。我宫中地方大,人却少,冷清得很,正缺一条头脑蠢笨、只会汪汪狂吠的看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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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思无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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