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臂粗的喜烛燃到一半,上头描金画银的龙凤烧去了半边身子,都化作朱红色的烛泪,凝作一堆。
陆英珠静静坐着。
她头上的盖头还蒙着,所幸是春日,并不多么闷热,只是眼前红艳艳的一片,低眉去看,才能看见她放在膝头上的两只素手,柔肠百结又羞涩难安地攥在一起。这嫁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的,金色的绣线摸起来凉凉滑滑的,不知缝进了几缕少女的春愁。
起初一日,她听到祖父与父亲在书房谈话,言下之意,是太后属意她入主中愦,父亲本不想叫她入宫,外头瞧着宫里的日子烈火烹油一般,可实是把骨肉之情尽都断送了。可无奈太后透了这个口风,父亲犹豫一会儿,终究也松动了。
她想,人各有命。
不过谁也没料到,这事情突然有了转圜。一日家中来了客人,她还在屋内做女红针黹,婢女树叶儿却从外头喜气冲冲地进来,说她在外头远远见着了来客,正是名冠京中的摄政王,那样的容色,那样的气度谈吐,天下再没有了。陆英珠笑她没出息,学个男人似的好色。可没几天,她的婚约突然就定下了——是和新晋的翰林,姓苏名玳的,说是清河县出身,算得祖父的同乡,作得一手好文章。
也为此,她绣了一半的嫁衣,就这么着又绣了下去。
夜深了,喜宴散去,有几个之前说要闹洞房的,也喝得大醉酩酊,由家仆搀着家去了。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没有什么闹洞房一说,此刻人都散去,倒显出几分寥落来。
门口有了响动,陆英珠坐直了身子,那人越走越近,倏尔盖头掀开,她眼前一亮,眯了眯眼去瞧,见新郎官把手里的喜秤一抛,落在脚踏上。这人长得俊秀,一张娃娃脸,白面无须,显出几分孩气。陆英珠低头看了眼那根喜秤,打起精神来,笑说:“我来服侍夫君更衣……”
苏玳皱着眉头,却是一扭头,避开了她的手;许是酒喝醉了,脸色酡红,目光迷离,唯有不耐挂在脸上,就这么自己蹬了靴子,往床上一倒,卷了大红色的龙凤喜被,自顾自呼呼大睡去了。
陆英珠在原地站着,站了不知道多一会儿,站到龙凤喜烛终于燃得不剩多少了,这才慢慢地脱鞋上床,和衣睁眼到天亮。
旦日一早归宁,陆英珠和苏玳两个人一块启程去茂国公府。两个人同乘一辆马车,气氛不像新婚夫妇,都好像心有芥蒂似的:早上树叶儿来服侍他们两个起身,没见着带血的喜帕子,两个人衣裳也都穿得好好的;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强自忍耐,直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也不敢多言,只是服侍了新妇和姑爷,愁肠百结地跟着一道上了归省的马车。
一家人在一块用了午饭,席间没人说话,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叮当声。陆英珠满腹苦涩,见着父亲和祖父关切慈爱的样子,那苦水无论如何也倒不出来——她自小失恃,奶娘又在前几年病逝了,从此再没有个长辈可以倾诉闺中的心酸苦恼。
她强自镇定,只是这回再离茂国公府,终究没有忍住,落了两滴泪,说了些叫父亲祖父保重身体一类的话,才上了回程的马车。
明明是新婚燕尔,两个人却无甚话好谈。每当她想找个话头说上几句,苏玳立时就有事要忙:不是捡本书来读,就是要去书房忙公事;第二天圆房时,也不见得丈夫有什么体贴小意处,初次她疼得厉害,也落了红,他却扫兴,袖手在旁边睡了,后来几次,也不过是草草应付,在她身上泄过一次就罢了,只管自己睡觉。
这一日,宫里传了懿旨,说是太后请她到宫中小坐叙话。陆英珠忙洗头梳面,换了衣裳入宫面见。
太后今年不过三十多岁,便和寻常贵妇一样的年纪,长相十分标致,又自有一种雍容态度,允陆英珠见了礼,就拉她坐到旁边说话。
“我自打你母亲去后再没见着你了,今儿咱们娘儿们之间好好说说话。”
陆英珠垂首应了,两个人聊了些家中老人是否康健的话,又见太后拉着陆英珠的手,看了又看,忽地有几分哽咽,道:“当年你母亲在的时候,我还不至于这么孤孤单单的,她是最体人意儿的,常进宫带着你来陪我。如今看你,长得多齐全一个姑娘,哪里我都瞧着欢喜,是我儿没有那个福气……”说着就垂泪下来,陆英珠赶忙给太后拭泪,想到母亲和如今难堪的境况,心中凄然,不免也红了眼圈。
两个人哭了一阵,渐渐止住了,正这时候,外头小太监来报,说圣人到了。
打外头进来一个明黄身影,高挑清瘦,身材挺拔,正是年轻的帝王。陆英珠赶忙从内室出来叩见,听见身后太后也起身出来,笑说:“你来得是时候,我正和你姐姐说话呢。”
年轻的天子刚过了倒嗓的时候,声音清脆,却已然有了男人的声调:“朕还有个姐姐?快起来。”
陆英珠应了声是,从地上站起身来,低眉顺眼,发髻也是妇人的样式,半晌,没再听见圣人说话,一抬头,正对上戚如星的眼睛。
不知怎的,她心中一动,又怕殿前失仪,复又垂下眼睛。
“朕当是谁,原是英珠姐姐。”上头又说,陆英珠心下惊奇,没想到陛下竟然认得她,想过之后,又觉凄恻——早知如此,倒不如狠下心来,早早入宫罢了,说不准过的还是另一种日子。
正值正午,酒桃用过了饭,在榻上卧着,睡回笼觉。
他睡得正香,忽觉得脸上痒痒,半梦半醒间依稀想到,春天到了,蚊子也多了,于是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谁曾想,那蚊子却没赶走,几下又来搔他的痒,他心中一闹,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一眼没见着蚊子,也没有人。他再一低头,才看见个脑瓜顶,边上扎着两个小揪,再往下看,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
元烛手里拿着酒桃之前给他编的那个草蚂蚱,原来刚才是使那个须子来搔他痒的。过了这许多天,那蚱蜢早已不复青翠的颜色,变得蔫黄蔫黄的,没想到今日元哥儿还留着,酒桃心中一软,先等着他开口。
元烛撅着嘴,忸怩了一阵,手里还捉着那只草蚱蜢,半晌轻轻嗫嗫地说:“你还生气吗?”
见酒桃不吭声,他又自己嘟囔:“我知你生我气……那天我看见你看我了,我想去找你,你却先走了……
“娘说让我把大将军丢了,我也舍不得……可是,可是……”他接连“可是”了几下,也没“可是”个所以然出来,酒桃知道他怕娘:孟庭蕤对这孩子,不能说全不尽心,到底少了几分父子温情;赵娥呢,又是个端方持重的态度,对他课业上教导严格,也不许他到处乱玩,他难免生出畏惧之心。
“总之……你别不理我。”
元烛跟手里的草蚂蚱一样,蔫得不分伯仲,反倒把酒桃逗笑了。
“算了算了,我也没跟你计较。”
他话音一落,元烛的脑袋瓜“嗖”地抬起来了,眼睛亮晶晶的:“你不生我气?当真的?不行不行,你要和我拉钩。”
酒桃莞尔一笑,伸出小指头来跟他一块“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之后,两个人算是和好了。元哥儿得了他“没生气”的许诺,眼瞅着高兴起来。酒桃看那个黄蚂蚱,觉得可怜,说:“那个草蚱蜢,丢了吧,我再给你编个新的。这回不叫你娘看见。”
两个人又玩儿了一会儿,元哥儿揣着新的草蚂蚱回去读书了。酒桃便又倒下来,想就着上一起的觉接着睡。
正躺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又觉得脸上痒。酒桃以为是元哥儿去而复返,闭着眼也不动弹,张口含糊道:“别闹了……我还困着呢……”
脸上果真不痒了。
他满意了一些,扭了扭身子继续睡,可没安宁多久,又觉得下身凉飕飕的,好像被谁剥了裤子,他以为自己犹在梦中,身子也懒,提不起劲,只是不耐地蹬了蹬腿,穿着袜子的脚却被一把捞住,握在掌心里——把他结结实实地吓醒了。
他这才发觉,原来天已经擦黑了,昏暗中,他见着握着他足的那个男人,一身朱红色的官袍,眼里幽深得看不真切;而他自己,下半身□□,怪不得方才感觉凉飕飕的。
“王,王爷……”他咽了口唾沫,又为了自己的尴尬脸红。孟庭蕤不答话,却俯下身来,酒桃“嗯”地一声,细细地哆嗦起来。
“坏桃,怎的不等着为夫?”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入夜。不知过了多久,孟庭蕤最后吻吻他的额头,把他捞进怀里,低声说:“睡吧。”
酒桃又闻到那气味。龙涎香的味儿,就是这会儿混着两个人情动的汗味和腥味——本来该由他或者雁还收拾的,可他不知道怎么,胆大包天,就这么昏昏然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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