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臻在摄政王府一住,就是小半月。
这小半个月赵娥也没少为她相看,可惜相看的那些,对方相中的赵臻的,赵娥不肯相中;赵娥相中的,两个人八字又不合。林林总总看下来,竟然没有一个既适龄又登对的,因说孟庭蕤不爱管内宅,也不差表小姐独个儿在府内作客,于是这桩事也渐搁下了,就当表小姐来长住,回去的事也不着急。
近来酒桃的日子倒滋润了。他身份尴尬,虽说是妾,可也是男妾;孟庭蕤又没有叫家中姬妾来招待贵客的习惯,他整日除了吃喝,陪元哥儿玩儿,就是晚上陪这个大主顾睡睡觉,倒也十分自在。
外面传的摄政王如何喜怒无常,令人生畏的事儿,他也从未感受到过,这人除了每天把他□□得屁股怪疼,也没别的坏处,闲来有兴致还能教他认几个字,如今已经开始教千字文了。
酒桃趴在案上描他的字,姿势很不雅观,雁还看了他一眼,嘟囔说:“晚上王爷来看您功课,见着这个姿势,又要训您。”
酒桃抬头瞧瞧她,满不在乎地扭了扭身子:“他看不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雁还在一旁捂着嘴咯咯笑起来,酒桃瞪她,她就说:“还没听过摄政王给人做西席的呢,我看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毛笔倏尔在生宣上比划歪去,一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雁还看他微微撅着嘴,眉梢眼角却稍稍弯下去了,止不住笑意,低头磨墨去了。
主仆两个在这儿练了会儿字,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这才忙不迭准备晚饭,草草用了。晚饭用完,又过了一个时辰,屋内还是静悄悄的。雁还拄着下巴打瞌睡,倏尔被灯花爆开的“噗”的一声惊醒了,见酒桃还在灯下坐着,怔怔的,不知道寻思什么。她脸色一讪,不由得赔笑道:“依我看,王爷又有应酬罢……”她打了帘子出去,从西跨院往东看,正看见那处灯火明亮,恨恨在原地一跺脚,一拧身子转回屋来。
“也没谁说他天天晚上都要来。”
一张喜兴的圆圆脸儿绷着,总是天然上翘含着点笑意的嘴角此刻抿得直直的,他脸上向来藏不住事,就这么呆了一霎,慢慢在脸上堆起一个若无其事的傻笑来。
“收拾收拾睡吧。我看书看得眼睛疼。”
孟庭蕤和赵娥用过晚饭,两个人在内室说了会子话。赵娥这几日相看了不少京中的少年才俊,难免想和夫君念叨念叨,先说家中开布庄的刘公子,家中倒是宽绰,可是嘴边长了颗带毛的大痦子,实在不能将就;又说难得有个长相清俊的儒生,家中又有个瘫痪在床的老母,想来做他家的儿媳要伺候病榻,实在受苦……她这边正说得起兴,一抬眼,却并不见孟庭蕤看他,只是盯着她身后一盏烛台上明灭的灯火。
赵娥脸上的笑意渐渐,渐渐淡了下去。再抬起眼睛时,又是贤妻良母的那个赵娥。
“我这几日寻思着……”她一边起了话头,一边把手里绣好的一对童鞋的绣样慢慢捋平了,摊在膝盖上,“什么样的子弟都不那么合适……怕不是老天爷,把阿臻的缘分放在别人身上了。”
此话一出,孟庭蕤终于正眼瞧她了。灯光下那张看了多年的,寡淡的脸,此刻映出了一种不熟悉的神态。
“夫君。”她肃了脸色,两颗眼珠在灯下仿佛燃着两团幽幽的暗火,“阿臻虽说出身小门小户,但她父母将她托付给我,我万没有将她赶回去胡乱配个乡野村夫的道理。”
她胸膛起伏了两下,道:“不若夫君便纳了她吧。这几日,就给她开了脸。”
“不可。”孟庭蕤眉头一皱。他鲜少用这样硬的语气与赵娥说话,那脸色像是已不耐烦呆了,起身要走。
“夫君!”
赵娥哀戚地唤了一声,跪了下来,手中还捧着那双童鞋的绣样,原是要做一个虎头鞋的样式,那金虎炯炯有神的一对眼睛在她纠结的手中再度揉皱了,平白生出了几分忧郁。
“我与夫君成婚十载,生了元烛之后伤了身子,再无所出!”她嘶声说,一只手捧着绣样在胸前,一只手攥着孟庭蕤的袍角,“夫君本就子嗣稀薄,若我还不肯为夫君纳妾……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公婆!”
孟庭蕤本欲迈开的步子,也不知是被那只手羁绊住了,还是为着发妻的哀戚。他只定定站在原处,赵娥却继续哭道。
“阿臻是我知根知底的娘家妹子,样貌出众,人品纯善……若是她能为夫君诞下子嗣,便也是我的子嗣……”
抓着袍子的那只手青筋迸出,倏尔又松了力气,跌在地上——原是她伏地在哭。
“夫君……我别无所求……唯愿夫君再添个一儿半女,延续香火……”
孟庭蕤仿佛僵住了似的,一动也不曾动。
半晌,他俯下身来,亲手将赵娥搀起。
“何至于此。你若是坚持……也不妨就遂了你的愿。”
赵娥这才破涕为笑,那笑不知为何,很有几分落寞的意味。孟庭蕤将她重新扶到榻上,握了一把她的手在掌心,和她一块上床来,安抚似的拍拍手背:“别哭了,睡吧。”
赵娥于是服侍他换了寝衣,两个人都是无话。她和衣倒在外侧,睁眼望着窗外月光投在地上的那一小片凄冷的影子,长久地叹息了一声。
摄政王一诺千金。赵娥的妹子赵臻,就在府内,由一顶小轿,从她屋里抬到了南院,算是走了一回过场;绞了脸,梳了头,就算这府里的人了。当晚孟庭蕤就宿在她那儿。赵臻进门半个月,便是孟庭蕤想回主屋,也叫赵娥三言两语打发去南院,宁可自己独守空房去。
酒桃的字渐渐认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没有西席,雁还更是大字不识一个,于是只知道怎么写,不知道怎么读,每日照猫画虎,断断续续地抄罢了。
有时候他远远看见赵臻——如今再不是娘子,是个妇人了,发髻已然换了样式,也会描眉画目,穿金戴银了;她自是不来西跨院走动的,只不过每天早上定然去主屋给赵娥伺候茶水。赵娥平时又不召唤酒桃,当没这个人,元哥儿课业又重,不找他来玩耍,这半个月来,这西跨院竟静得跟死了一样。于是天渐渐热了,入了夏,那本《千字文》也被酒桃丢开手去,再不看了。
这日酒桃正在屋内编蝈蝈笼,雁还从厨房拿了晚饭回来,几碟小菜从食盒里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还是这个月一概的清汤寡水,看得酒桃直犯愁。
“连点肉星儿都没有啊?”
“还肉星儿呢!这几天咱们有得吃就不错了!”雁还是一肚子的气,两根柳眉倒树,鼻梁子上的几颗雀斑气得发红,“厨房和奴说,如夫人怀了身子,什么鸡鸭鱼肉,都要先可着她来——这么大的王府,鸡鸭鱼肉还要省着来了?”
她越说越气,一跺脚,就要折回去找庖厨评理去。
“姑奶奶,你可慢着吧!”
酒桃忙给她扯住了,分她一双筷子。
“也就是素淡了点儿,这有什么的。”
一边说,一边却又忍不住出神——当年他为着一份油炸小酥肉把自己卖进了抱玉台,想的是以后日日有肉吃,结果原是抱玉台的龟公哄他的话;被送进摄政王府时,他宽慰自己,心想摄政王府定然不缺米面和肉食,往后就饿不着肚子了。谁曾想,好日子只过了一段,往后又要吃清水煮白菜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主仆两个都不是镇日相对坐着叹气的性子。雁还气得撸袖子拾掇屋子去了,洒扫也就赖她一个人做;酒桃在旁边打打下手,就这么打发过一天的日子。
既然赵臻怀了身子,也有他们夫妇紧张的。酒桃就在院子里头摘花做点心——这还是以前在抱玉台绿绮告诉他的方儿——摘玉兰花的花瓣,裹上面,用麻油炸,炸得酥酥的,作玉兰花馔,对皮肤好。虽说酒桃没他那么看重脸面,可也馋了些时候。赶巧他院子里有一株玉兰,便和雁还一起架梯子去摘,到时候打牙祭。
花瓣都交给雁还放进屋里去了,说定了晚上去厨房做。酒桃嫌热,便踢了鞋子,在院子里头假山后面的鲤鱼池里踩水花顽儿。说来西跨院这里,也算有山有水,叫他心境开阔了些。
他踩了一阵水,顽得够了,就上岸来穿鞋子,两只白生生的脚踩在青石板砖上,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也不知怎的,忽听见有人叫他,他心中纳罕,一抬脸,正见着个娃娃脸的青年,他瞧着人家面善,又想到,这是王府内院,外男轻易来不得,因而有些讷讷的。
“你不记得我了?我呀,苏玳。”
那人如此说,酒桃左看看右看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是在抱玉台包过他一阵儿的苏小郎,他正要张口打招呼,忽然见山后又冒出一个人——朱红色的官袍,殊色无方,不是孟庭蕤还是谁。他一时僵住,脸上堆起一个笑,正要拜见,忽听孟庭蕤开口道:“鞋袜都不穿,谁教你这样的。”
酒桃一怔,两只肩膀又怯怯地缩起来,低下头去,只见白生生的两只脚,局促瑟缩地凑到一块,左脚踩着右脚,恨不能藏起来似的。
“还不把鞋穿上。”
他吓了一跳,“是,是”地低声应着,也不顾脚还湿着,匆匆把鞋穿上了。一抬头,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往他屋中坐去了。他一拍脑门,只得像只小耗子似的跟在后头,招待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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