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桃的脚还是湿的，踩在鞋子里，磨得皮肉发痛——以前他和母亲逃荒时，曾日徙几十里，脚底烂了长好，好了又烂。后来到了抱玉台，用了不少名贵的脂膏，堪堪将养回来——只是那脚底还留着几块无论如何也除不去的茧子，是他和那些身骄肉贵的行首粉头的区别。
给两个人上了茶，他就在一边垂手候着。他低着头，自然看不见苏玳含笑望了他一眼，只听见他说：“本来是听说贵府上玉兰花开得好，没想到……”
那声音里忍着笑，酒桃不由得往旁边站了站，好遮住身后那一簸箕还没收拾好的玉兰花瓣。
“成什么样子，下去。”
酒桃抬头，可并不见孟庭蕤看他。他没听出来他主子是动没动怒，也不敢妄自揣测，讷讷地“嗳”了一声，逃也似的快步进了内室。雁还从耳房出来，也有些讪讪的——她胆子忒小，一到这时候，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她绊着步子，看见酒桃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半个多月没有油水，喜兴的团团脸儿日渐尖了，眼睛直着，也不知道想什么。
雁还心里怪不是滋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道：“王爷动怒了？”
“不知道。”
他瓮声瓮气地说，蹬掉了两只磨得难受的鞋子，雁还心道，坏了，给惹哭了，揪着手里的帕子，也跟着抹起了眼泪来。
她刚流了两滴眼泪，忽然听见酒桃低地斥了一声：“哭什么哭！王爷和苏小郎还在外头呢。”
原是他一颗金豆子也没有掉，虽然脸色也不好看，两只眼睛怔怔地看了看没穿鞋的白生生的两只脚丫子，叫雁还给他拿了手巾擦了，拿了新鞋袜蹬上。
外间没叫，两个人也不敢擅动；倾耳去听，孟庭蕤和苏玳似乎商谈朝堂上的事儿，内室这俩白字先生，自然也听不懂，嘀嘀咕咕了一阵，就各忙各的去了。
过了好一阵，两个人似乎走了，酒桃本想相送，又想起孟庭蕤叫他“下去”，如今也没有招呼，踌躇一下，到底又坐下了。随手拿几上那本《千字文》来翻，心内不知怎的，稍稍一酸，想起来前半辈子颠簸流离的，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一下子又都没了：可见王府里的日子不好过，和抱玉台不过是一个明着吃人，一个暗着折磨人的区别。想到这，脸上倏尔凉凉的，他伸手一摸，不禁骇了一跳。
“坏了……我这几天怎么这么爱哭……？”
原来没心没肺的人也肯流泪的。他呆呆地想，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是害了什么病么？我之前不这样的。
就这么对着《千字文》呆了一阵子，忽然听见脚步声，他还以为是雁还，又怕给雁还看见自己红着眼眶，并不肯转身去看人，只说：“你等会儿再来这儿收拾罢。”
那人不答话，只是迈步进来，掀袍在酒桃面前坐下了，一开金口，声音如同金玉相击：“这么薄的脸皮，说几句就要掉眼泪？”
酒桃没想到孟庭蕤去而复返，脸上讪讪的——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子恼火，粉红色的眼皮子一撩，又放下，盯着一块掉漆的桌角，哼唧了一阵子，才说话。
“奴见过王爷。”
说是这样说，一点抬屁股行礼的意思都没有。
“桃儿与我闹脾气了。”
孟庭蕤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酒桃心里一突，生出了几分恐惧，这时候知道怕了，可也硬着头皮不吭声。
“闹脾气了，还学《千字文》。也有长进了？”
酒桃眼睛一酸，看一眼那本翻旧了的老书，不知道哪里来的赌气的胆量，把那书夺来，抱进怀里：“没有长进！奴又看不懂……看着，看着玩儿罢了……”他也不顺着台阶下，心中顿觉自己猪油蒙了心，还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是因着恐惧还是因着心酸，两手环抱着那书，突然哭了起来，泪珠子劈里啪啦落下来，把揉皱的书皮都哭得湿了。
他哭得哀切，自然没听见孟庭蕤似乎叹了口气，就是听见了，也当错觉。半晌他止住了泪，两只眼哭得肿肿的，一抬头，正看见孟庭蕤还看着他，眼珠错也不错，倒把他看得难堪起来。
“好了。为了一本书，哭得这样伤心。”
眼前伸来一只手，托着一方帕子，给他用来拭泪。
酒桃抿了抿嘴，接来把脸擦净了，还有点蔫蔫的，也不敢再看孟庭蕤，低着头不说话。又听见孟庭蕤说：“过来。”
酒桃站起来，踌躇着蹭过去了，被一把拉过来，一屁股坐进摄政王怀里，吓得他浑身都僵了。
“傻孩子。”孟庭蕤喟叹一声，臂弯锢着酒桃的腰，如今摸来清减不少，引人生怜。他低头去嗅酒桃的头发与脖颈，有股暖融融的皂角味儿，他深深吸了一口，开口却问，“我听说……你和苏玳还有几分交情。”话音一落，怀中刚刚软化下来的躯体倏然又僵硬了，像是某种被天敌盯上的小动物。
酒桃讷讷地道：“是，是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他不知道孟庭蕤想什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感觉腰上的手臂钢浇铁铸一般无法开脱，他险些喘不过气，投降似的，把脸埋进孟庭蕤的颈窝里去。
也不知道怎么的，各自都有别的想法，却就这么滚上床来。
酒桃刚哭过，一张面皮儿粉红，还肿着眼睛，一只脚被孟庭蕤握在手里，只见他低头细瞧，不知道琢磨什么。
那是少年人的脚，和酒桃那张团团脸儿不一样，是纤瘦细长的，脚趾消瘦，指甲圆润，隔着肉皮儿摸得到里头柔韧的骨头，脚底有几块茧子——这孩子不是从小娇养的扬州瘦马，不爱脂粉，也不会拿腔拿调，没有那妖妖娇娇的风致，身上只有暖融融的皂角味儿——他嘴角一哂，似乎也信了那“一面之缘”的说辞。这被下属呈上来的青桃子，本就是得了他的青眼，才叫摘下来的。外头的雨露留不长久，这一株桃树终究还是栽在他王府的园子。
“往后……再不许桃儿跟我生分。”
那只手掌心很热，攥着酒桃的一只脚，叫他莫名其妙的脸红心跳，仿佛那只手扼住的是他脆弱的脖子，只觉得呼吸不畅。
外头天色还亮，酒桃呜咽了几声，终究不敢违抗。他捂着眼睛，却还从指缝里去瞧。
指缝后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看见面前这人的脸，目光相接，那双眸子里燃着阴烈的火，灼得他有些害怕，不敢再看，两手一并，把脸全捂死了。
“这也要羞……？”
孟庭蕤似乎笑了，笑声里呼吸不同往日那样平稳，酒桃哼哼了两声，只觉得自己那块儿也起来了，忙用手去遮，脸也捂不住了，是一泓春水叫风吹皱，再平静不得了。
直到入了夜，酒桃还不得脱身，那东西钻完了他的脚，还钻他的屁股，直钻得他哭。孟庭蕤哄他，叫他唤声夫主来听听，他不肯，四肢并用地往前头拱，又给扣着腰抓回来。
“要坏了……坏了……”他哼哼唧唧个没完，红肿的眼里又噙了两包泪，像个孩子似的哭道，“……夫主，夫主饶命……”
他满心以为叫了夫主，就算过关了，没成想，又折腾了一晚上。
鸣金收兵后，酒桃枕着孟庭蕤的手臂昏昏欲睡，孟庭蕤却精神，一只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酒桃的一缕头发。
“桃儿是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他突发奇想，非要酒桃回答这个问题不可。酒桃强打精神，嘟囔说：“喜欢……喜欢屠夫……”
玩着头发的手顿了顿，忽听那人有点怪的腔调：“此话怎讲？”
“有肉吃……”
“谁让你有肉吃，你就喜欢谁？”
没人回答。酒桃早闭着粉红色的眼皮，嘟着嘴巴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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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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