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暖了，酒桃吃得酒足饭饱，就要犯春困，连着几日元烛来，都知道他饭后要睡个回笼觉，再来找酒桃玩，都是在下午了。之前消下去的那点肉，又都养回来了，脸儿重又变得圆圆的，孟庭蕤每每见到了就要上手捏他，恼得他一见孟庭蕤来就捂着脸蛋不肯松手。
雁还这几日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原因无他，庖厨换了掌事，东跨院的日子又好过起来，鸡鸭鱼肉再没有缺他们的了。赵臻肚子是见大了，可待遇还不是一视同仁的？她不由得志得意满起来：只要王爷还肯往这院子踏一步，就没人能把他们两个欺负了去。
春日里岭南来的第一批荔枝，比金子还金贵的东西，也不过给了夫人和元哥儿各十颗，另有一小盒，是王爷赐给酒桃的，还说，是知道他贪嘴爱吃，不叫他告诉别人。
雁还出门去庖厨前，还见着元哥儿和酒桃两个人，一大一小地蹲在放着冰的铜盆旁边，眼珠错也不错地盯着冰镇着的荔枝，成了俩呆子。她禁不住捂嘴一笑，挎着食盒往门外去了。
庖厨的新掌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从厨子到打下手的婶娘，都换了一遭，知道府里头谁正炙手可热，少不得要给东跨院的膳食加点小灶。今日见她来了，满脸堆笑迎上去说：“雁姑娘今天来得早了些。那小吊梨汤还在炉子上呢，等过一盏茶，我叫人给姑娘送到东跨院去。”
“还劳烦掌事，真不好意思。”
雁还从余光乜见个人影儿：矮个子，绿袄子，双丫髻，脸上细细扑了粉，和脖子上两个色儿，不是别个，正是南厢房里间儿的侍女小春红——嗨！这人，名字叫春红，穿得绿，可不是穿红着绿么。她有心要出一口气，因而笑说：“掌事记得了，我们主子新得的荔枝，要晚上和元哥儿王爷一道吃，冰窖里的冰，一会儿跟午膳一道再拿几块来，不要太多，碎碎的最好。”
说完，掌事亲自送她到门口，她眼角一乜，看见小春红敷粉的脸上颜色变幻，心中畅快，想道：这才叫既红且绿呢！一甩袖子，便往东跨院回去了。
她一回来，酒桃和元哥儿早不再看荔枝了。铜盆放在房内阴凉的一角，慢慢镇着。这俩人就在平时吃点心的小几前认字儿。酒桃学得快，忘得也快，指着才学过的生字问元哥儿，元哥儿气得跳脚，脖子上的长命锁叮当乱响，说什么都不肯再教，倒把酒桃弄得悻悻然的，赔笑说，晚上请他吃荔枝。
“荔枝罢了……你当小爷稀罕么？”元烛一扬鼻子，禁不住又看了那铜盆几眼，想起自己吃的那几颗的滋味，不禁口舌生津，转回脸来，严肃道，“也不是不行，这回可要仔细听了。”
小春红扶着赵臻的手，走在鹅卵石路上。
南厢房跟赵娥住的西跨院挨得近，又因为大夫说平时得走动走动，免得胎大难产，于是一到去西跨院的时候，也不必叫软轿，就走着去最为适宜。
赵臻这几日胎象稳了，孟庭蕤尽往西边跑，她和赵娥也就成了饭搭子——早先王爷和王妃一块用晚膳是定死了的，没想到这规矩也有改的一天。
她进了门，正看见赵娥对着一桌饭菜，也未动筷，招呼她坐了，又给圈椅加了软垫护着腰，两个人这才一道用饭。
照理说，高门大阀用饭，都讲究一个食不言寝不语，割不正不食，可终归是在自己家，又有表姐妹这一层亲缘在，赵臻倒不如何顾忌。她一抬眼，屏退了四周，就留下小春红和赵娥的贴身女使椴白，这才开腔。
“大姐姐……”她一张口，声音里就带哭腔，赵娥皱了皱眉头，默默把筷子放下了，“我这几天总是神思恍惚，觉着身上不大好。”
赵娥终于抬了眼皮。
“王爷几个月没来了……我怀着孩子，有些话，也没人可说……就跟大姐姐来倒倒苦水，大姐姐休要怨我……”一面说，一面拿了帕子捂脸，似乎难以为继。赵娥脸上这才露出关切神情，一只手握着她手，道：“后宅里头这样的事都是难免的。咱们嫁的是个王爷，先不说比起其他王公贵胄，宅子里头已然算是清净；往日王爷还有应酬，迎来送往，都是少不了这些事儿的。你不要心窄，一门心思往牛角尖里钻，对你，对腹中的孩子都不好。”
“女君，女君有所不知！”
赵臻还把脸埋在帕子里，就见小春红已经“噗通”一声跪下，对赵娥哭道：“东跨院的那位，现如今轻狂得不成个样子。满处嚷嚷王爷赏赐了荔枝，要和元哥儿王爷一道吃；庖厨里那些燕窝鱼肉，都紧着西跨院去糟蹋……主子本就孕中多思，这几日饭也没吃几口，日日都要掉眼泪，定于腹中孩儿不利啊……”
赵娥本握着赵臻的手渐渐松了，又放回膝上，脸色莫测，等着她二人继续说。
“大姐姐……若就是王爷喜欢谁，我自然不敢置喙。”赵臻眼里含着两包泪，真如小春红说的，是一副忧思成疾的模样，“我出身小门小户，是大姐姐抬举我，叫我到这富贵窝里来过好日子。我记着大姐姐的恩。元哥儿是大姐姐的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如今也给那个男妾笼络了去，将来还有什么好？”
赵娥的眉头倏尔一跳，赵臻看在眼里，继续哀切道：
“元哥儿是什么性子我看在眼里 ，和王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读书骑射，都是一等一的，真由他在那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手里，好好的孩子，就给毁了。”
赵娥不作声，赵臻便说：“我知道大姐姐姐贤良，凡事心软。我有一计，无需表姐插手，只请大姐姐一个示下。”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烛花偶尔跳动的“哔啵”的一声。赵娥缓缓地站起身来，那脸色素白如霜，她并不点头，只是盯着赵臻的眼睛，轻启朱唇，一字一顿道：
“荒唐。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记着，我今晚没听过这许多浑话。你亦没来过。”
说着，把手一挥，竟是送客了。
“大姐姐——”
赵臻还欲再劝，赵娥却已背过身子去，一眼也不肯看她了。两个人无法儿，就这么着打道回府。
元哥儿吃饱了，叫嬷嬷领走了。一小盒十五颗荔枝，酒桃舍不得吃，八颗进了元烛的肚子，剩下的，孟庭蕤也不可能与他争抢，就当哄小孩儿一样，给他们两个做裁判罢了。
“今天学的字……都记住了？”
酒桃吟哦一声，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软褥，含着泣音，说记住了，都记住了。可等孟庭蕤考校他时，他那此刻仿佛云山雾罩的脑子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因而叫人抓住把柄，狠狠弄了两回。
深夜，两个人云收雨歇，躺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小馋猫今天可算开心了？”孟庭蕤攥着酒桃的手，也不知怎的，他最近格外爱摆弄酒桃的手，摩梭手背上的小肉窝，掐他的指节。酒桃这几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爱忤逆他主子，作势要咬人：“哼，后悔也没有用。荔枝都在这里啦！”他拍拍肚皮，示意自己得胜，可一看见孟庭蕤那似笑非笑的脸，顿觉屁股生疼，讪讪地把被子拉上来了。
“乖桃，往后警醒着点。女君她表妹怀着身子，看了你难免心窄。”孟庭蕤还玩着酒桃的手，酒桃却把手一抽，一翻身背对着他。孟庭蕤便失笑道：“好桃儿，这也要生气。难为我一片好心。”
酒桃不吭声。孟庭蕤就从后头把他抱住了，两只手锢着酒桃的腰，半是威胁半是哄劝地。
“好桃儿，气性真大。才说了，不许跟我生分。”他似乎想了想，又说，“她怀着身子呢，你大人有大量，让让她。”
酒桃这才慢慢翻身回来。一张小圆脸嵌在被子里，从下往上，带点小脾气地瞧他。
“既然王爷这么说了。”他似乎小小地“哼”了一声，“照顾照顾她，也没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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