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殿下慢些,慢些——”
宫墙一角,少女提着裙摆,啪嗒啪嗒地跑过小路,为着去追那挂在一棵柳树上的纸鸢。身后的嬷嬷岁数已然大了,一面追一面喘,豆大的汗珠劈里啪啦地从遍布皱纹的额头上落下来。她跑到了,两只手拄着膝盖直喘牛气,一抬头看见那少女站着不动,仰脸去瞧那棵柳树——
这颗树栽下有些年头了,当年太祖潜龙之时,便已在此处,如今长得更见壮硕,树干粗得一人环抱不来,更别提那树梢上的风筝,她和嬷嬷,是决计取不下来的。
她正在犯难,身后的嬷嬷躬着老腰劝道:“殿下,咱们回去吧。本就是偷偷出来的。下次老奴再给你糊一个纸鸢。”
“谁稀罕你的纸鸢。”她眼珠错也不错,直勾勾地望着那在枝桠上挂着一边翅膀的纸鸢,“这是阿娘为我做的,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纸鸢。”
嬷嬷答不上话,唯有和她一块垂手站着,仰头望着那不幸的纸鸢。
“你们两个,在这儿做什么呢?”
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原本这是宫中的一处角门,平时不见有人从这里走动,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少女循声望去,只见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一身短打劲装,她往日从没见过。青年身后站着一个男人,说不出的殊艳万方,仿佛只要眼里一见到这样一个人,竟显得其他男人都如同瓦砾土狗一般,再不能入眼了。
“我要树上那个纸鸢。那是我阿娘给我做的。”
少女说,伸出一只削葱根般的手指,指了指那被困住的纸鸢。她身后的嬷嬷傻了眼,忙去拉少女的袖子,仿佛是认出了来人是谁——能带近身侍卫随时入宫的,只有那一位罢了——见拉不动她,便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
男人看着倒没有发难的意思,只是一抬下巴,他身边的劲衣青年便一个飞身,三下两下攀上柳树,信手一摘,就将那纸鸢拿在手里,一跃而下,呈到少女眼前。
少女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在那纸鸢上转过一圈,未见到什么伤口,忙抱进怀里,便如抱一个初生婴儿一般爱惜。
嬷嬷脸上堆着笑,与他叩谢,又对着公主道:“殿下还不快谢过摄政王。”
少女大奇,这回当真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漂亮得过分的男人,开口道:“你就是那个摄政王?那个把我的哥哥弟弟们都杀了的摄政王?”
嬷嬷顿时大骇,龟裂的手掌忙不迭去捂少女的嘴,魂飞天外一般,老脸上的皱纹抖抖颤颤:“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殿下她童言无忌……一时失言……”
摄政王并不答话,他的目光也没有分给她们一分一毫,只是望向那棵柳树,看未尽的春风拂过那条条丝绦,竟显出几分眷恋难舍一般。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他一开口,声音便如金玉相击,动听得很,可说的话直叫嬷嬷冷汗满襟,“殿下母丧过了三年,心思活了,也是在所难免。”
嬷嬷老手一颤,攥着少女的袖子,硬拉也将她拉着一块跪下来,不住地往地上叩头,口中直说王爷饶命。
“这两个月,公主休要再出门了。”他淡淡道,看了一眼那身形羸弱的少女,“这几天宫里头阴气重,冲撞了公主,就不好了。”
这就是说要禁足了。嬷嬷忙不迭叩头谢恩,拉着少女,一面告罪一面告退了。嬷嬷在前面走,牵着她袖子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被拉着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却不禁回头看去——
摄政王对她们的去向漠不关心,唯有那隐含眷恋的目光,依旧投在那棵柳树上,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其实她并不为她的哥哥弟弟们惋惜,除了如今当了皇帝的五哥,他们和她都不太熟。
走得远了,那道寂寥的人影,化作一个小点,再看不见了。
红叶迈着步子,在前头开路,这小路隐蔽,倒不像摄政王往常来觐见时常走的大路,他不禁心下纳罕,很想转头看那金尊玉贵的主子一眼,到底按捺住,引他到太后处。临了,到了门前,先不急通报,帖耳上前说:“王爷慢走,太后这几日胸中郁结,难保不发脾气,您多担待着点。”
孟庭蕤一摆手,并不答话,撩袍上阶,伴着小太监的通传声迈步进殿去了。
红叶在原地看了一阵,见那背影消失了,这才小声咋舌:“这模样,这气度。”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完,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吓得他差点跳起来,张口正要骂,就看见戴青那张老脸,脸上怒色立马化作贼笑来:“师父,师父不在里头伺候着?”
“太后有要事与王爷相商,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是,是。”
“我问你,今天摄政王是不是从角门进来的?”
“师父果真料事如神!这,我也正纳闷儿的,好好的觐见,不走侧门走小门,这是什么说道啊?”
戴青哼笑一声,看红叶正一脸稀奇地瞧他,这才慢悠悠开口道:
“咱们王爷不是嫡出,你可知道?”
红叶点了点头。
“不错,这你还知晓。你也知道,咱们摄政王的父亲,当年是先废太子太傅;先太子倒台后,太傅受了牵连,先帝仁厚,只判太傅斩首,子女流徙。因着太傅的大娘子,也就是咱们太后,那时候圣眷正隆,看在她的份儿上,也只叫太傅与他女君和离,交割干净了。
只太傅那个良妾,也是王爷的亲生阿娘,竟敢请面见先皇后,为夫君求情。先皇后自然铁面无私,不肯通融,还叫她原路打道回府。夫人也是烈性,刚到角门,就在门口那棵大柳树上用腰带把自个儿吊死了。”
红叶听得怔怔愣愣的,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狠狠打了个寒战。
“从那年到如今,想来也有一十三年了……今日,正是夫人的忌日啊。”
戴青慢悠悠掸了掸袖口,完了把两只手背在后头,长长一叹。
“说句大不敬的,咱们这位王爷……可向来不是好性儿。”
他格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红叶,在那双小眼睛里瞧见了一点唏嘘和恐惧。想来他已经想到了先帝那惨死的六个儿子——和如今剩下的年纪最轻的圣人和一个不受宠的冷宫度日的公主。
“红叶啊,咱们是做奴才的。虽说命不好,可要是能选主子,自然得选能疼人的。——可别怪师父没提点过你。”
戴青说着,满是皱纹的一双手,重重拍了拍红叶佝偻下来的脊背,一转身,又背着手走了。
酒桃这几日识字进步飞快,一有空就捧着千字文,看进去就不撒手,一个月来,学了能有一半了。
他在榻上趴着看,吃庖厨送来的玉糕,吃得点心渣子落在书页上,慌忙拎起书来抖落下去。这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问桃小郎君在不在。
酒桃“嗳”地应了一声,下榻趿了鞋子,出门去迎。只见着一个小丫头,瓜子脸黄头发,一张小脸皱巴巴的,要哭不哭的,手里还捧着个包袱,叫了声小郎。
“找我什么事?”酒桃一头雾水,雁还在内间里忙活,也没空管他。
“给小郎君问好。奴是如夫人房里的人,有件衣裳,咱们不小心给弄污了……”她说着就要哭,眼泪挂在睫毛上,“奴听说小郎最心疼人,又不是娇生惯养的,求求小郎帮忙。”
酒桃看她哭,不由得手忙脚乱起来,满处找帕子来给她擦脸。她拿了帕子胡乱把脸一抹,又跪下哭求道:“奴听说,抱玉台的娘子们有个法子,什么衣服染了脏了,都能弄干净,奴实是没法了……夫人怀着身子,这几天脾气日渐大了,动辄打骂咱们。要是夫人知道奴脏了她的衣裳,说不准一生气就把奴打死了……”
抱玉台这三个字,如今听来真是恍如隔世。酒桃怔了一怔,心里可怜她,又想,自己还是奴籍,真说起来,和她又有什么分别呢?心中一软,便已开了口:
“我是听说过她们有招,不过也记不全。你若放心,就把衣服放我这一天,我且试试……不过不一定能成。”
那小丫头自然千恩万谢,她说自己叫愁晴,一定记得小郎君的大恩大德,做猪做狗也要报答,明儿一早她便来取衣裳。
两个人如此说定了,酒桃也只得把识字的事儿先放一边,研究起那件衣服来。
这衣服看起来真不是凡品,青色的衣料,触手温凉,十分滑润,上绣金色的鸟纹——他倒认不出那是什么鸟,只看得出针脚细密周到,非一般绣娘所能绣出;怪不得那赵臻这么宝贝。他还未展开了细看,便看见这衣裳前襟污了好大一块,不知道是什么染料或者污垢。
酒桃把它放在水里浸着,用抱玉台的方儿——皂角混着碱面子和葵花籽,在水里细细地搓,半晌,还是洗不去。他不由得泄气,试了试,还是不成,叫了雁还来一块儿研究,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精疲力竭,只得先把它放着,想必等愁晴来取时,也只能告诉她万策已尽,没有办法了。
如此磋磨到了下午,两个人正用过了饭,打算囫囵一觉时,突然叫外头的吵嚷声惊醒,酒桃揉了揉眼,正心中纳罕,却听见门叫人破开,“当当”两声。他悚然一惊,又想起那个惊魂未定的大年夜,脸色“唰”地白了。当下进来两个家丁,一左一右将他架住,鞋也不给穿,拖将出去,到了院中,便往地上狠狠一掼。
他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一下子冷彻心扉;抬头望去,只见着那水盆,里头还泡着他洗不净的那件青地儿的衣裳;院子当中,早有人搬来了椅子,上头坐着赵娥,旁边那把放着软垫的圈椅里头坐着赵臻——她开始显怀了,小肚子微微隆起,被一只素白的手护着。
“男妾酒桃,你可知罪?”
赵臻先开口说话,左手还抚着自己的肚子。
酒桃只觉齿冷,这时候听见“呜呜”的叫声,只见着雁还也被绑了,还用抹布堵了嘴,丢到他旁边来。
“你还不肯认?你瞧瞧这是什么?”
赵臻的脚尖轻轻点了点那铜盆。
“你手脚不干净,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染污女君御赐的国夫人褕翟!”
这个幼稚的宅斗大家看完就过吧……汗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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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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