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阴云涟涟,微雨轻薄,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在伞面,伞骨八角折平,雨水贴角而流,浑然形成一帘水幕。
伞面画有芙蕖满塘,霞光穿过云彩漏出几寸殷明,春风一起荷叶摇摆,清雨落散,稍有几分: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①
前些日寅时到了客栈,她在马车睡了许久,没多少困意,蓝玉打好地铺,沾上就睡,还是依旧震天鼾声。
窗外江水粼粼,对岸的商贩支起棚户,二月晨风一起,商贩双手哈气取暖,姒兰君学着窗外商贩模样,哈气取暖。
热气扑在掌心,晨风一袭,脸侧升起点点微红。
望着窗下几个时辰江景,天边缓缓亮起鱼肚白。
苦了吹半宿寒风的蓝玉,一时竟得了风寒。
只好另开一间客房,抓药熬药,待他病好,已是二月末的时分。
两人同撑一把伞,慢走到知府衙门,“劳烦各位差事通报一声,外来的商人前来报备行踪。”姒兰君怀中取出一封通决文书,文书后封口,赫然盖着按察院的印章,印章下贴着一张稿纸,门口的守卫见状也不含糊,请了两人去门房等候。
官府地大,门房也分左右,一天来这的商人不下十人,大多都是询问递交上去的通决文书何时盖章的问题,在她来之前,知府门外已经有人等候,问的都是一个问题。
通决文书不盖章,他们就不能在此地行商,依着朝廷的规矩,也不能借住亲戚院所,得一直负担万永客栈昂贵的租金。
外地做商总归有些家底,不是说付不起,只是这样一等,原定买方交货期限受到延迟。
商人做买卖讲的就是一个信字。
失了信,你的东西再好,价格再公道,不再有人敢于承担风险,买你家的东西。
诚信者,天下之结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②
雨伞放在门外,“请。”一身素衣长衫模样的书办,提着茶壶给二人倒了杯热茶,前脚进入,屋内长椅坐了一人,长椅边上没有放置茶盏,书办倒茶刻意只带来两个茶杯,一句问茶的话也没留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怪是千古百用。
出客栈时,她在文书后方贴了一张银票打点,这才换得进门的资格,一杯热茶。
杯中热气洋洋,熏的小脸微红,右脸的面具此刻覆上一层水汽,眼帘半阖,长睫缀上几滴雾珠。
屋里狭小,布置简单,两板长椅,一件方箱橱柜,两盏挂墙的油灯,窗外细雨停歇,一束霞光落入窗沿,勉强照亮屋内的场景。
对门的门房相比就要热闹些许,还未昼夜,暖灯点得亮堂,窗口放有一叠吃食,小屋中央放有暖屋的炭火。
暖气顺着半开的折窗透出,天明的霞光一照,空中浅浅浮出一抹彩色的云团,姒兰君裹了裹外袍,这回她没有穿那件来时的兔绒大氅。
太招摇了。
书办透过对窗,看出她眼底的疑惑,一只脚都已迈出到门槛,侧调半边身子,叮嘱道:“别羡慕了,那些都是和官府有合作的客商,耐心候着,有口热茶吃就不错了。”
蓝玉风寒刚好不久,捧着热茶,喝的起劲,忽而被这一呲,险些起身就要和那书办斗上几嘴,姒兰君右腿一踢,踹上他的小腿,这次没有动作,略带不忿的一口饮尽茶水,烫的他吐舌抽气。
“兄台想比也是外来越州行商。”姒兰君提起茶壶,给面前人倒茶,靠门的方箱橱柜,叠放几只茶碗,暖茶倒入,昏暗的屋子霎时兴起一整暖意,“多谢。”那人身穿一身浅灰色长衫,鬓发梳起蜷成一个员髻,性格也不扭捏,捧起茶碗,吹气慢慢饮茶,来这已有一个时辰,对面门房的商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凉板凳把他的屁股烫的滚热,还是没人传他。
通决文书迟迟没有着落,好不容易塞了张银票,才得进入这里,原想尽早解决,不曾想从门口换到门内吃冷板凳。
热茶一饮,身上暖洋洋的,语气和缓,“你们也是来问通决文书的吧?”客商见二人衣着朴素,腰间一根丝绦作为装饰,倒茶这人右脸又受了伤,不得已面具遮挡。
以为和自己一样塞钱进来问话的。
姒兰君顺着话接到,长叹点头,故作苦恼,“等了几日不见文书盖章,故而前来询问。”
商客一听,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属感油然而生,压下嗓音,食指悄悄指了指对门的方向,“对门那群人就和那秋后的稻谷,收了一茬又一茬,不知进入多少轮。”
姒兰君点头,同样压着嗓音,“我见知府门口站了许多人。”
“那都是和我们一样,交了文书没钱盖章的主。”
姒兰君点头,还没开口,蓝玉就势凑低了身子,揽过话问道:“盖章还要使钱?”
商客打量二人的面容,一个长相俊朗,肤色黝黄,说话粗里粗气,看着就是个大咧的主,反观倒茶的那位,右脸面具遮掩,左脸稚嫩,约莫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说话温和,又是同病相怜之人,心中燃起一丝好感,难得端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开解道:“我看你们二位年纪不大,是第一次单独跑来越州做生意吧?”
姒兰君点头,眼睛睁的大大的,盛满了好奇询问,伙同蓝玉拉近长椅,放出一副青涩不懂行淡淡模样,“我也是第一次出来行商,家父见我常日没个定数,赶了我过来。”
此言一出,顿时勾起客商好为人师的品德,“那就不奇怪了。”客商放下茶碗,揉着大腿,老成说道:“我虽然做的不是什么皇家的买卖,对这越州也算是知根知底。”见二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最近知府大人正为一处茶山的归属苦恼,那群大户都是来争茶山的属权。”
“茶山?”姒兰君疑惑开口,望着商客,眼中求知欲简直都要漫了出来,激得客商直拍大腿。
总算有人能够耐心听得他这些小道信息,其余人客商,一听他讨论这些小道信息,都是不可一世的摇头离去,劝他认真做生意,心思用在正途,眼前两名小辈,年龄不大,对他的话却是深信不疑。
一时忘记被人冷落门房的现实,他乡遇故知,惜惺相惜,一股脑索性全交了底。
“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来越州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越州接壤平江,江水充足,群山环绕,两江之水灌溉田地,常常带来两类商人前来交货买卖。”
“那两类?”姒兰君故作不知,继续看他卖弄。
客商见她好学求问,起身负手,站在窗外,教书先生一半,摇头晃脑,悠悠念起两首诗文。“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炽瀑布泉。”③
“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④
这是他来知府前温习三日的诗句,好为通决文书盖章此事在,给知府大人烧上热灶,刷个熟脸。
见他一副说书先生的扭捏作态,蓝玉侧头丢去一个白眼,不就是说越州的丝绸和茶叶好嘛?
越州人哄孩子的诗句,他在客栈听得客商背诵不下百回。
客商恍然不知二人神情,闭眼晃脑,继续讲解,“越州省里占地最广的那片茶山,已被上京大户签订,不知怎的,最近官府派兵给封了,种茶的农妇也都不允上山,进出山里的人都被带去查问。”
“有说法吗?”
“猜测是不祥,估计是想把茶山转让出去,书办不也说了,对门客商和官府素有往来。”
“官府事先签订的土地,还能私自毁约不成。”蓝玉方才被知府书办一呲,火气还没消散,如今从他嘴里得知,煮熟的鸭子快要飞走,恨不得方才就和书办斗上一嘴。
“小兄弟,你悄声些。”被他放开嗓子这一吼,客商面色一白,关上窗户,垫脚悄声走到门后,咕噜冒出半个头,见门外无人走动,想是无人听去,歇了口气,回到长椅,这些全是他在对门的门房经过的客商嘴里拼凑得来的,怪他嘴快,想着一个人待久了,闷的慌,憋不住话,非要找人聊天。
三人眼下同病相怜也算,只待她是个懂礼数的,不会大肆宣扬。
忘记身旁的小兄弟是个脾气火的,先前没她那一脚,只怕早已和见人下菜碟的书办打起嘴仗。
“兄台莫怪,我这兄弟年轻是性急,最见不得这些下菜碟的人,本不坏,断不是随口外说的人。”说完递给蓝玉一个眼刀。
蓝玉点头,还想再从他嘴里探得信息,竖起四根手指,坦然发誓,客商缓了脸色,摆手道:“无事,今后你们出商经验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明里暗里指责她俩是刚出炉的新兵蛋子。
“官府的人想把茶山转手,可寻得买家?”姒兰君讪笑一会,抠了抠后脑,全然一副喜闻新鲜事的惊奇眸色,继续求学好问。
“官府一时半会还没松口,外边那些人急的像爬树的猴子,巴不得舔上一口香饽饽,后半生就有享不完的富贵。”话音落罢,对门就有一位衣着不菲的客商被书办迎去议事厅。
“不过是一座茶山罢了,真能搬动那么多人重金求财?”垂下眼眸,藏住眼底的暗火,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我就说你年轻,这座茶山背后是上京大户!知道什么是大户吗?听过京州的最大的茶商姒家吗?”
一个低着头,另外一人手肘放在腿上,托腮百般无聊的掏了掏耳朵,客商心头一梗,真有几分教书先生遇教愚钝学生恨铁不成钢的颓废感,“算了,和你们多说也无益。”
官府瞒着自己私封,坐地起价,谁要说动官府松口,恢复百姓上山种茶,是百姓营生的恩主,自己和蓝玉要是再晚几日赶来。
官府的人只管绕着弯说是替自己解决不详的征兆,那些客商只是挂名,最后的归属权还是自己。
强龙不压地头蛇,到头来自己还得送礼感谢他们。
欲壑难填。
①:出自苏轼《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
②:出自《管子.枢言》
③:出自白居易《缭绫》
④:出自韦应物《喜园中茶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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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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