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门外有人求见。”
小文跟着小姐一同入宫,往日在府里对她小姐姑娘的称呼,如今在宫里守着宫里规矩,是要改上一改,教习姑姑见面第一课说,不管小姐将来是留在宫里做正经主子,还是赐婚给旁系宗亲子弟,现下住在储秀宫内就是半个主子身份,从此和宫外平头姑娘不一样,身份贵重,肩上但系一干人的荣辱祸端。
俗话说: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
行差踏错一步,就会给自己连带身后的家族亲人招来祸端。
她这个做奴婢的,则是第一个拿试刀的砧板,将来不管到哪,她代表自家主子颜面,一举一动干系大着,若是敢做出有辱皇家和自家主子的举动,依着宫规,率先打死!
门外挨近往池子添水的两个宫女,嘴里蠕动着,谈论午膳吃些什么,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回头一撇,一道绯色身影带着人正急匆匆往储秀宫方向赶来。
祖宗规制有文:外官不得擅入内宫。
能在宫里着外官同样服色,只有掌管二十四局内廷监那几位秉笔首领太监。
添水讨论午膳的宫女忙分开,跪地行了一个下级叩拜上级的宫礼,“万公公安好。”内廷监的这些太监都是能近身伺候皇上的,太监内部依着高低亲疏攀扯上一两个兄弟干爹,水涨船高,没几年混到御前露脸,进了内廷监侍奉。
内廷监里的太监通常都是七品起步,因着离龙颜最近,内廷监的太监见到其他宫室的太监,都是大三级的规矩。
她们这些宫女多数就是听着管事姑姑分配宫室,运气稍好的榜上内廷监谁家干儿子,偎靠取暖,做一对菜户,也是前几世修来的福分。
再有就是比谁家祭祖纸钱烧最多最旺,黄香冒的足,被贵人不嫌好丑挑去伺候。
里头那位姜姑娘,不温不火一个半月,竟劳动内廷监秉笔太监万公公亲自前来传旨,日后怕是前途无量。
两个小宫女眼底霎时冒出两团火色,好似瞧见地下老祖宗真怜惜她们这一个半月的祷告。
皇上就要下旨册封姜姑娘,自己也有被先去伺候的可能。
万公公“嗯。”了声,吩咐她们散去,池水静澈,午后骄阳渐渐挂西偏斜,殿外石阶下只留下这位秉笔太监和身后干儿子独自站在空地,等待里头那位姑娘传话。
虽说内廷监出来的太监,要比寻常宫室宫局太监体面几分,在主子面前不过是一条得脸的狗,主子一不乐意随时都能踹死他们,当狗最会的就是摇尾巴,何况里头那位姜姑娘身后站有李姑姑和王大人两位靠山,就算暂时做不成正经主子,凭着自个干爹对她亲手安排,入住后宫也是早晚的事。
在万公公心中,这位姜姑娘早已是半个主子形象。
不对,就是主子。
姜泽柔斜躺在内殿软榻歇息,近日小宫女对她议论也是多有耳闻,她成日跟着教习姑姑学规矩,入宫前李姑母刻意叮嘱自己少说多做,不说不做,因而自己和小文处事谨小慎微,极少主动出入储秀宫内。
“小文请进来。”姜泽柔起身,抬手打过一个哈欠,夏初渐热,她是最怕热的,殿中早已备下凉冰纳凉,教习姑姑近日也是太阳落山后再来,多出的功夫,姜泽柔都会和小文学在家的模样,互相靠着小憩一会。
对着铜镜整理发梢,叮嘱小文:“切勿失礼。”
小文:“是。”整理她的衣衫,这一个半月在教习嬷嬷教导下,小文也是学会见人迎笑说上几分假话的鬼功夫,扶着姜泽柔坐到大殿中椅,跨出门槛,屈膝福身一礼,谦卑道:“这位公公请,我们主子适才午休才起,劳费公公在日头地下站了许久。”说着就要上前搀扶。
万公公一身圆领绯红锦鸡补画宫袍,头带一顶漆纱三山帽,腰间挂着一块铲形红穗腰牌,金牌叠纹上刻着内廷监三个大字,一旁的干儿子穿着就要素净许多,一身青色圆领黄鹂补画宫袍,头戴青纱竹编的烟墩帽,腰间并无腰牌。万公公怀中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见小文姑娘赶着上前要搀自己,摇头道:“万万不敢当,小文姑娘待会还要伺候里头那位主子接旨,可不能误了时辰。”
“京州不比打南边的州府雨水充足,刚入夏多少炎热着。”两方各说上一句客套话,万公公额头的汗珠,就跟商量好似的,顺着眉心滴在鼻尖,干儿子见状拿出手帕,帮着干爹拭汗,“姑娘仔细莫要中暑才是。”
小文本就是客套两句试探这位公公的态度,依着他衣着,小文大致猜出这是内廷监风公公,至于是哪一位关系不太,听他态度也算毕恭毕敬,心中稍下安宁,教习姑姑提过宫中的消息不会长腿主动钻进你的耳朵,事事需要银子打点上下,若是手里没钱,专注意底下人的态度就是,这些惯在宫里厮混的,专会依着风言风语,拉脸踩脚,挑准他们对你的态度,比你花上一大笔银子来的奏效万分。
内廷监这些常在御前伺候的人物,见惯大起大落,先死后清的套数,不屑于和背后嚼舌的小宫女小太监做比,小文心中打鼓,纵是这位公公态度恭敬,眉眼饶是带有几分特意的精明,小文记着小姐说的少说多做,不说不做的八字真言,走下石阶站在这位公公身侧,半虚扶的把人迎进殿内。
“公公。”姜泽柔见小文把人请进来,起身点头示礼,在储秀宫一个半月,教习姑姑说她是半个主子身份,可宫里并没有明旨传出,姜泽柔明白这是教习姑姑顾虑干爹势力,对内给她留的体面,好比教习姑姑说的,她的一己荣辱在家族亲人面前充不得数,她的一言一行承担的干系,往往要比自己尚且有的,能付出的,重得多的多。
“姑娘这可就折煞咱家。”万公公见她如此识礼,惶不可见点了点头,拉长嗓音谦应,净身后的太监嗓音要比平常男子嗓音尖细许多,因着在内廷监当值十几年,上了点年纪,他那尖细的嗓音多少磨的平厚,不如早入宫那般洪亮。
反观自个干儿子,嗓音自然带有一股女人味长细,说起话来音音调调,好似转了七八个弯度,“姑娘站着接旨就是。”
圣旨当前哪有不跪的道理?
姜泽柔听小太监这样提醒,面上愣了会,小文顺势站回她身旁,提起裙摆,以身代主,兀自跪了下来,万公公点头动作加大几分,嘴角擒着笑,缓缓展开怀里的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尔有姜氏入宫侍奉躬身,品性温良,德行有致,特赐......”万公公读到最后一处,刻意停下观看主仆神色。
小文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姜泽柔搭着眼,主仆两人不急不躁,耐心等着他把最后一段念完。
教习姑姑这一个半月功夫没有白费,主仆二人确实是个懂规矩的。
“特赐宫袍玉带,御前近身侍奉。”
没有纳入后宫,亦没有赐婚给宗亲贵族,而是做了御前近侍,小文学着记忆中教习姑姑模样,叩谢皇恩,借此掩饰自己因震惊瞪大的双眼。
同样感到震惊的还有姜泽柔,听完旨意,心中有着和小文同样的困惑,记着姑母叮嘱的少说多做,袖中悄悄紧扣十指,对着传完旨的公公福身行了一个平礼。
先前圣旨还未宣读,姜泽柔在宫中身份不明,万公公顺着宫里半个主子的规矩,推辞不愿受礼,这会身份明了,姜泽柔同他都是御前侍奉的近侍,自从李姑姑出宫,咱们这位皇帝身边就没有一个宫女伺候,不是干爹在身旁守着,就是他们几个内廷监秉笔太监轮值伺候。
这会册封贴身近侍旨意一出,内廷监几位大太监个个感到难以置信,常患咳疾的皇帝,吃药都是先给试药太监喝上半个月,无事再服,居然会让一个外人近身伺候,哪怕这是李姑姑引荐的。
转念一想,大家也就赫然释怀,李姑姑自打皇上出生一路伴着过来的老人,除开仙逝的德妃娘娘这位亲生母亲,李姑姑就是最亲的亲人,偏因先黄贵妃刁难杖责出宫,惦记皇上身边没个仔细人照料也是有的。
后宫不得干政,姜近侍身后有着王家和姒家经商大族两家,单只册封为御前近侍,怕是也有这一层顾虑在。
不论日后赐婚还是册封,怕是也要耗上好一段时日。
“姜姑姑,跟着咱家走吧。”万公公侧过身,让出中间道路,“小文姑娘也快起身,跟着姜姑姑一道才是,汪公公说过小文姑娘是跟着姜姑姑一道入宫,日后就叫姑娘继续伺候姜姑姑才是。”
姜泽柔如今是御前近侍,称呼自是也要改称姑姑。
“多谢汪公公。”姜泽柔再又福身一谢,远远跟在他身后,小太监接过干爹宣读后的圣旨,守着规矩和小文一道站在姜姑姑身后跟着。
走出储秀宫,两侧打扫的宫女太监,纷纷侧身避开,三转四弯姜泽柔来到尚衣局。
尚衣局,专门管理宫中各品各阶衣物穿夺。
“楼下客人指名见我?”沈鹤安这句保下我最后几个词说的及轻,姒兰君眉心微动,就算她今个做好验收沈鹤安一个半月学程进展,赶今个正式瞧见他夹着女声,涂唇摸粉,心中还是有种怪异情绪作祟,这不比沈鹤安见到自己这身特意刺激他当下境遇的衣料弱。
借想三家先前收集有关沈鹤安的信息,出身高贵自是家喻户晓,国子监读书多年,十四岁厉事前夕流放千里,十七岁沈家洗刷冤屈回到京州,再有就是她借助沈鹤安扬眉吐气立功心切的心志,成功让他获圣旨永不回京州责罚。
“是,那位姑娘说是京州来的,提着药箱就要见您。”蓝玉也是一头雾水,姒家老小都是由吴大夫一人看诊,哪又冒出什么年轻女大夫。
大栎女子行医并不常见。
就算有,也是常被人诟病内外不分,丢人现眼的营生。
“请那位姑娘进堂中喝茶。”
“沈大人,我保下你,皆是感谢您为我在玄舶司调理船只商税的缘故。”
“莫说做官,兰君早过适当之年,从未参与科举,福短命瘦,只怕消受不起这类天恩。”
听见这番回话,沈鹤安并未多加动作,依旧弯身跪着,双手打理她的袍角,“家主且去会客,奴家这番私心的话留在夜里说也不迟。”
还是不肯放过劝动的心思。
姒兰君点头,“好,那.....”起身走到门处,故意应下他这句奴家,“哑奴待会来伺候,沈姨娘可要保重身子,赶后再来相会。”
离开西厢房,姒兰君自影墙后的木梯辗转下到中堂后侧,木梯有影墙相隔,她只能瞥见一道赤色身影来回走动,堂中女子并未如她吩咐那般待坐饮茶,“小大夫,我家主子在二楼有要事,稍候就到,你口口声声要见,好歹坐下来喝口茶不是?”思来想去,蓝玉快要把脑子过个遍,还是摸不清这小大夫底细,心头惦记主子吩咐,好脾气跟在这位小大夫身后劝着。
小大夫往前一步,蓝玉跟着近一步。
蓝玉把距离控制在两步之内,不至于她停脚回首,一头磕上,白惹是非,误了小大夫的名声。
风雨歇停,天边洋洋洒洒漏出几分霞光,光线落进院中方池,零零点点围成虹弓,各种色彩重重叠叠,好不多彩。
土豆吃完油饼,听话进小厨房洗手。
出门就遇见七色虹弓,顾不上两道前后追逐的身影绕着左右廊庑前后绕圈。
蹲在小厨房外,托腮观赏七色虹弓。
“这位姑娘可是要见姒某?”姒兰君走出影墙,淡淡打断来回兜圈的二人。
唇角微笑,抬眼望向和蓝玉隔有两步距离的陌生女子,少女长发利落束起,鬓周未留碎发,发尾分成四股辫扎紧,额间一抹赤鸢单色抹额,丹眼朱唇,身上和抹额同色翻领暗纹窄袖长袍,腰间佩有六枚铜铁銙蹀躞带。
每个小袋子搁有物件。
美则美矣,就是脸色不太友好,横眉冷脸。
不像是来找人。
像是问罪拿人。
蓝玉见主子下楼,往左一撤,绕过土豆走回堂中,小声低头凑耳说道:“就是这位小大夫,来势汹汹,声称见不到主子今个就不走。”
“姑娘可是有急事?”听蓝玉这样说,姒兰君随意看了眼放在茶桌的药箱,心中几分了然,侧身坐回中椅,“千言万事急不得,姑娘岂不先坐下,让姒某尽一回地主之谊?”
蓝玉:“小大夫既要见家主,如今家主百忙抽空,你怎么也要卖我们一个面子不是?”
是了,上门问罪师出有名,王小大夫被这狗皮膏药转的发晕,听这位姒家主态度谦逊,乍猛的停下身,顺着她的话挑了个离自己近的方椅坐下。
“京州赫赫有名姒家主。”王小大夫环着手臂,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想是新欢到,何处念旧人?”
新欢?旧人?
蓝玉一时又有些雾水,陆陆续续再从脑中把有关自家主子的风月事迹传闻透想一遍,左右还是琢磨不出有关这位小大夫的风月事迹。
总不能是老爷离世前结下的散缘?
蓝玉当即偷看她的脸色,姒兰君听见陌生女子没来由两句罪名,眼底一片静然,仿佛被牵责的不是自己,“姑娘言重,我这小院何来新欢旧人?不过见孤儿寡母无人依靠,怜惜收留,难不成还要按姒某一个素爱娈童习性不成?”
“你!”
土豆蹲在厨房门口,听见大姐姐一声惊呼,张大着眼,伸长脖子好奇往里探,土豆小小年纪尚不懂娈童含义,王小大夫不好在幼童面前争执,只好丢下一句无耻,绕开这个话题。
蓝玉撇撇嘴,瞧不上她这幅莫名兴师问罪的模样,得到主子示意,快步揽腰抱起土豆,敲了敲小厨房窗户,“家中来客人,今日买的菜不够,张嫂子且和我一同去集市。”
“好勒。”张二娘窝在厨房,门外进了个陌生姑娘的事也算听了声,这会蓝玉借着添菜的名头把自己支出去,张二娘乐意跟从。
想着多买几把菜叶子,再去绸缎庄扯些素色缎子回来做衣裳。
她住在一楼东厢房,屋子大,摆设齐全,就是少了些子人气。
前几日赶集,她特意捎请蓝玉买了做衣裳工具回来,闲暇时刻还能多做些几套花样料子。
找丈夫事急不得,姒公子已经招呼蓝玉沿着京州往南随处留意。
想是不消几个月就能找到。
乡下人一辈子劳苦惯了,乍一下闲下来,身上就跟生了跳蚤似的,哪哪都不得劲。
躺久了累,站久了也累。
还是多活动好,整个人神清气爽。
“听蓝玉说姑娘是京州人?不远万里赶到越州寻我,可是望月楼出了事?”姒兰君省下和她兜圈子的力气,开门见山道。
“你怎知我是望月楼的人?”王小大夫心头一紧,眸底闪过一丝慌乱,稍不注意说漏了嘴,随即别开头掩饰,被她手下那个叫蓝玉小子一问,过嘴提过一句京州,她就一口咬定自己是望月楼的人?
陌生姑娘别开头,一副不肯正面回答,姒兰君也不急,“我来越州的事,姑娘有心打听便能查到。”须臾抬起茶盏,眼帘半垂,“知道我当下住处的人不多,除开我那位知己好友外,再有就是万月楼老鸨和一位老大夫,万月楼前两月突开顶楼的事,瞒不过主楼里的人。”
“稍堪利弊,我那位知己好友不会闲问我的风流事迹。”
“能让姑娘如此愤恨,说出新欢不念旧人这番话,我只猜是望月楼的人。”
“至于是望月楼那位姑娘托您前来,姒某就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
好一个不得而知!
王小大夫听她一番分析,猛一起身,抬手“啪”一声,拍向茶桌 “好一句不得而知!姒家主真是莺爱缱绻两不误,不允春风似旧人啊!”
“早听闻姒家主独独属意后宅那位姨娘一人,湘姨娘如今身怀六甲独在京州。”
“姒家主却在外纳新欢。”气冲走到她身前,姒兰君依旧毫不在意,揭盖饮茶,任她闲说,王小大夫憋了两个月的火,霎时就如即将喷涌的火山,左手悄悄探向腰间銙袋,“楚凝姐姐为你日益消瘦,憔悴不堪,你竟一句不得而知打发完事?”
摸到针头,王小大夫眼中的愤恨不加掩饰扎在她身上,面前人的长相实在说不上多俊俏,银面具把右脸挡了大半,绝对有疾,剩下左半张脸不过眼睛大些,肤色白些,整体衣着搭配通不过比以往富家子弟多上几分娴雅。
情人眼底出西施。
换作她,早一脚往她脸上踹去。
娈童这等污秽的词类,竟随意当着幼童说出。
可见其私下品性如何低劣!
楚凝姐姐怎会喜欢这样式的?
“原来是楚姑娘的人。”放下茶,故作恍然大悟,忽视她暗地的动作,歉意一笑,“姒某招待不周,还望姑娘海涵。”
“少作出这些糊人的招数,你们这些纨绔公子哥,心头打的招数我都清楚。”王小大夫冷嘲,银针藏在掌心,叉腰踱步,“家里盼望有个开枝散叶的,外头再纳一房,楼里养雀似的逗趣,一遇到事,或是差人来寻,作出一副不得已的姿态。”
“少叫我替你们恶心!”
“姑娘言重了。”姒兰君静静看着眼前来回转悠的姑娘,无奈摇头,“姒某明白姑娘为楚姑娘鸣不平的心情,姒某大胆猜测,姑娘不远千里来越州,不单单就是为了说这几句空话?”
“王小大夫。”
王小大夫脚步一滞,刚踏出的左脚此时不知是收回还是继续,一时愣在原地,眼中愤恨随即化为警惕,捏紧掌心的银针,“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姒兰君抬手指向她腰间佩戴一串蹀躞,“姑娘的銙袋刻有姓,刚刚姑娘承认出自望月楼,单指为楚凝姑娘鸣不平这个由头,万月楼老鸨可不像轻易给姑娘住址。”王老大夫每日替沈鹤安看诊,自己按日给诊金,捎带也给万月楼老鸨带去一份,望月楼要想弄清楚自己对楚凝的兴趣,不给万月楼些好处,老鸨怎么会松口?
毕竟,万月楼老鸨可是心心念念盼着自己再开一次顶楼。
赎走几位姑娘,赚钱要紧。
“是,本姑娘就是替楚姐姐来看看她心心念念狼心狗肺痴情郎到底是什么货色!”冷哼一声,“更要问问你日后对她的安排,如果敢始乱终弃。”叉腰借着质问语气靠近,微微俯身,两手握住后椅,半围的姿态把她锢在身前。
“半分不为王老大夫着想?”银光半闪,王小大夫左手处的银针恰好贴在她的后颈,“你如何得知我爷爷的事?”交锋不到半息,姒兰君就把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数看透?
眼中警惕之色加重,心底渐渐浮起一丝恐惧,抵在后颈的银针细看竟有些打颤。
行医之人的手,握物最是稳妥。
能把大夫逼到发颤,不是遇上十恶不赦的罪犯,就是遇上自个身家性命的事。
姒兰君提到爷爷,已经算是后者。
“王老爷子每日前来看诊,闲聊之时提及过这么一个孙女,姑娘若不是王老大夫的孙女,怎会贴身带着他的药箱。”抬手指向茶桌上的药箱,温笑道:“万月楼老鸨又怎会轻易放心一位陌生女子替他老人家看诊?”
“就算我是替爷爷换诊,也改不掉你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秉性。”银针靠近几分,姒兰君明显能感到一枚细长的锐物抵在后领。
叹息一瞬,“我和楚姑娘相识多年,她曾对我提过,望月楼中养有几个医女,其中一位幼时馋油果被哄签身契的妹妹。”
“那位妹妹年龄虽小,爷孙二人相依为命,自幼医术天赋异禀,只叹她身陷囹圄,不能早日脱身。”
“楚姐姐对我的好,我自然清楚,何需你在这胡言乱语。”
“王小大夫年纪尚小,一心扑在医书上,自是一时半会不能体会你楚姐姐将你苦心送到越州来的用意。”姒兰君无心同她争执,耐心一点一点引导。
“你又懂什么?”提到楚凝,对老鸨突然放她离开的招数感到不安,见她似乎真的知晓内情,停下手,“莫不是拖延时间?我可有的是法子治你们这类糟践人心的纨绔!”
“楚姑娘提过你的身契时限十年,新任望月楼老鸨曾放言,王老大夫在万月楼帮衬三年,三年后销毁身契爷孙团聚,可真?”
“真。”没想到楚姐姐事无巨细全告诉她,望月楼老鸨临送她时,楚姐姐因风寒不便出面,只来说和爷爷团聚,顺带帮衬打听打听姒兰君对这位新欢喜爱程度。
算她说的都是真话,银针收回掌中,松开背椅,后退两步,直身打量这座宅院。
宅院分作两楼,瓦黛粉墙沾满越州柔水之乡昵态,不同京州垂花曲廊,越州民俗粉墙高如松山,从外看来里院竟呈围落之势,那位新欢此刻只怕正在楼上午歇,姒兰君不断往望月楼身上提,恐也是怕她贸然上楼惊一乍新欢。
随即,对她的朝三暮四低劣印象又更牢固几分。
“王老大夫在万月楼任期三年未到,望月楼急着送你来,难不成真是为了早享天伦之乐?”
“怎么可能。”王小大夫顺着她的话接下。
望月楼新任老鸨也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利货,那会因为天伦之乐这种鬼话,早早打发她离开。
背后定有文章。
至于什么文章,她暂时想不出来,听她这口吻,好像清楚几分?
“你少耍滑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王小大夫被她时不时拿话一绕,心头早就急的七上八下,消下几分警惕。
当着她的面,掌中银针放回銙袋,释放几分善意。
“小大夫,千言万事容不下一个急字,你若一开头表明身份,何必闹出这些误会不是?”
“早在你到越州前几日,楚姑娘差人送来的信随着船只到了。”姒兰君从怀里拿出信,碍着男女授受不亲,搁在她临近茶桌。
话说到这份上,王小大夫也不怕她使浑招。
拿起信细看。
“让我住在你这?”大约扫过开头,王小大夫惊呼出声,沿着行尾脱身二字,向下细看,看完信,不顺心扯了扯抹额,落败坐下,耸肩闷声道:“还给你做大夫?”
姒兰君点头,“你和望月楼身契时限未到,来越州没个住所,总不能住在万月楼?租房纳税官府是要查明原籍,你的籍贯一早挂在望月楼名下,万月楼人口杂多,小大夫又不是自小在越州长大,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和万月楼老鸨交情甚浅,估不防有人见王老大夫年迈不济,起了邪心,走了老路,把小大夫换个法子留下。”
烟花之地,外头医馆坐诊大夫为保名声,不敢招惹分毫,王老大夫年事已高,来万月楼也是帮衬培养医女,万月楼开业不过三年,正是缺少医女,王小大夫容貌不俗,自小天赋异禀,推测虽有诬怪人心之嫌,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细想之余,也算于情于理。
“楚姑娘借口托你前来打探我对她心思,哪有一时半会就下定论的?一去一回,小大夫真要借主万月楼?平白误了你的名声,不如对外就说你是我花钱请来的大夫。”
王小大夫:“大夫?”
大栎,大夫两字是独属男子营生的称谓。
女大夫不被世人容纳,常常用粗心、小心眼、八婆……诟病不能成为一位合格大夫,她凭借楚姐姐一封书信,几嘴提及,安心留下她做大夫?
“我可是女子,姒家主没听过最毒妇人心没?不怕我误诊害人?”
“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小大夫与姒某无冤无仇,留下也是楚姑娘一番心意。”
“古有义妁、鲍姑、张小娘子、方氏……这些杰出大夫何尝不都是女子?神农尝百草流传百世,扁鹊麾下亦有女弟子,虽没有留下完整姓氏,史册无法抹去她医治百姓作出的功勋,讹传女子气性不佳不能行医一类妄言,方是病入膏肓的庸碌。”
传闻神农尝百草福泽众人,扁鹊悬壶济世,可有谁会记住一个小弟子的名号,烟烟史册,早就不知被多少人划写更替。
这类纨绔却记得?
“我有话说明,留在你这只是暂时之举,往后我要回京州还是万月楼,你都不可强留于我。”被她一提醒,幼时被哄骗的凄凉感油然而生,存上几个心眼,终归不是坏事。
“小大夫与姒某未有契约,乃是自由身。”加重自由身三字,“小大夫日后是要另设医馆,还是考取女医,姒某不敢阻拦。”
开医馆?考女医?
“我原以为姒家主和那些庸碌之辈不同,没想到也是个随口打趣人的性格。” 才要对她改观的念头,被她最后一句全数浇灭,王小大夫解开抹额,眉目紧蹙,急促甩下一段不公的调侃,“外头那家医馆坐诊大夫那个不是少男老者,更别说宫中依靠家世延续的医官世家,那是我们这些散医可以插足的,姒家主就算是要报复我的不懂礼,也不必拿话插人心窝子。”
王家单脉单传,要不是遇上贪官污吏诬害,爷爷也是街头邻坊口口|交赞的贤医。
抓药问诊,从不多收人银两,酷热地下,还会免费给人义诊,可怜家里没个在太医院做官的倚仗,构陷离乡,漂泊不定,最后为了一口汤饼,卖进花楼,想到这处,我小大夫眼尾泛红,别开头,抬高着脸,逞强不肯示弱,势必要她收回那句话。
“是我冒昧,在这给小大夫致歉。”没想到随口几句祝愿,引得眼前这位小姑娘情动落泪,姒兰君起身,双手交握,对她弯腰行了一个长揖。
口吻郑重:“楚姑娘不会骗人,她既在书信多次提及你天赋异禀,小大夫再不必自谦,小大夫来时也见到宅院僻静,鲜有人来,家中年幼老少,最是缺一位大夫坐诊。”
“至于开医馆考医女的话,姒某并非口头打趣之言。”
“新皇英断,腊月玄舶司贪墨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先皇老人和自幼同亲表弟,削职关押,女子不能行医的困局不是小大夫一人之困局,乃是大栎长久形成的民困,牵扯民生,新皇不会不顾,王小大夫学医求精,以待来日破解女子不能行医之困局,大展宏图。”
女主不能行医,不是一人之困局,乃民生之困。
姒兰君短短几句话好比一把药锄,精准刺碎药钵碗里盛方入药的赤石,一下一下,击溃她对女子不能行医无奈而又憎恨的世局,肩头微颤半晌,良久,王小大夫还是没有回头看她,只淡淡开口:“我叫王茯,年十七,王家第十三代传人。”
五月初十,已过立夏,听闻京州南边连下一月暴雨,各地河道衙门忙着巡视堰口,以防堰口塌陷,泄洪淹田。
万公公带她去尚衣局领回宫衣,安排她和小文住在万虚宫侧殿,晚间内廷监派人送来腰牌。
圣旨要她近身伺候,按照宫规品阶,御前近侍是四品女官,比内廷监来传旨万公公要高出半截。
怪不得,一路上对她总是客客气气。
宫衣服色,依着品阶不同划分。
太监品阶:紫—青—绯。
只有进内廷监坐上秉笔位置大太监,才有资格换上同朝廷官员一样的绯色宫袍。
其余小太监多是紫、青两色。
因有内廷监小太监出门大三级的规矩,内廷监小太监多数青色宫袍。
宫女依着二十四宫局分工不同,宫衣肤色分化太杂,太过耗费布匹,因而只在裙面花纹上下功夫,不同宫局绣的花纹不同,仿照历法二十四节气衍生花纹做样。
品阶高些的宫女近侍宫衣用料艳些,花纹丝线多加工巧,常用银钱掺杂金线珍珠坠底。
行动间,如波光粼粼。
好比姜泽柔四品御前近侍,服色正如内廷监秉笔太监一样,后脑垫高一层鬏髻,三股发丝绕圈次叠,左右两间簪后一块软金绕胎青金石发簪,绯红金线绣成芍药圆袍宫衣,腰间佩有和田绕枝缠蝶蓝玉腰带。
蹲在万虚宫扇扇煎药。
说是御前近身侍候,连着十日,姜泽柔连顾怀安的面都没见过,每日每刻定点吩咐她熬夜交给内殿公公,熬完药再没她什么事。
来到御前第五日,姜泽柔把万虚宫值守太监名字大概摸个清楚。
万虚宫作为皇帝休沐用的宫殿,除开特节祭祀大事,休沐半日,早朝后去养心殿批阅奏折,半日都待在这里。
值守的太监换了一批,顾怀安几乎不外出。
十日不踏足后宫,夜里也不翻牌子招人侍寝。
实在奇怪。
万虚宫坐落养心殿西角,远离后宫,离内廷监稍近。
“姜姑姑,今日的药不急着送进去。”当值小太监好心提醒。
汤水翻滚,壶口呼出几缕轻烟,滋滋作响,姜泽柔疑惑一瞬,停下扇风的动作,眼角微动,虚心请教道:“皇上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吃药,太医院也说按时服用,万不可误了药性。”
“今不同。”当值太监弯腰凑近她耳边,“南地有份八百里加急的信,准是出了要命的祸事,内阁几位大臣稍后就要进内殿议事,汪公公叫我来只会姑姑一声。”
八百里加急?
姜泽柔放下蒲扇,揭开壶口,徐徐轻烟顺着她揭盖的动作直冒而上,热气暴露空中,水珠凝落,扑在身上,芍药补纹小块沉了色。
值守太监被这热气一浇,肩头多了两点水渍,挥手散开。
跟在姑母身边学规矩时,听义父提过八百里加急是什么情形,外有战事,内安百姓,送信驿官日夜兼程,不敢怠力,接力送到下一个官驿,脚下慢一分,手上多添一条人命。
一封书信,干系国家存亡。
一封书信,牵连万家百姓。
水珠凝落滴在身上,有着热气包裹,姜泽柔刚开始感觉温暖,禁风一吹,稍稍有些凉意。
南方近月多雨,并无倭乱禁海扰民,只怕多是水患之流。
越州群山泗水,夏初最是水流浩瀚之期,不知表哥如何。
姜泽柔恍了恍神,药汤翻滚,险些溢出,还是值守太监帮她把药壶抬下,“多谢公公。”
“姑姑快些回去吧,这些药壶火炉我们帮您收拾。”
姜泽柔点过头,再次道过一回长谢,由万虚宫侧角走出。
夕阳西下,霞光渗过云层。
“主子让我去......”二楼东厢房,蓝玉靠在书桌旁,抬手对姒兰君作出抹脖动作。
王小大夫不受教,张嫂子做完菜,一桌用菜,她明里暗里打听沈鹤安底细数次,放任下去,沈鹤安男扮女装的身份就会不径而漏。
蓝玉这人死脑筋,对于存在威胁,不能完全受控的事物,处事方法一个字:杀!
昔日流放外地沈鹤安是,暂住宅院张二娘土豆也是,这位初来乍到王小大夫更是。
凡是挡主子道的,眼前便于下手立马除去,不在根前,想着法子也得叫他闭口。
毕竟,只有死人不会信口开河。
“不必。”姒兰君抽出一册账本,笔架上取下一杆羊脂玉紫毫勾笔,砚里没有加水,晨日剩余的墨已经凝在一块,蘸不上墨,取不上色。
“就这样轻易信了他的说辞?”蓝玉不忿问,拿过铜勺罔青瓷水盂舀上半勺水,缓缓滴入砚面,取下墨床上的墨锭,缓缓转动。
研磨是个慢工出细活的活计,需要研墨者来回交替不停转动,滴水调和,避免墨汁偏绸过稀。
“你不信?”姒兰君看着他研墨。
“沈鹤安这厮一时落难,虎口藏锋,他日定成大患。”放快速度,垂下头,“蓝玉是怕物类必反,伤了自己。”
“杀人染玉这号子事,沈鹤安手里没有实证,无从查证,真像他说的各县抓阄服役,事态有异,到底也是官府衙门该管的事,主子不应横插一脚,平白替他人做了塌脚石。”
“加水。”
“主子......”停下动作,滴入蚕豆大小水珠。
“没说完的话,省下力气依着沈姨娘说的去查。”
“主子,沈鹤安起疑质问京州之事,这次怕是也想借血玉的名头再度闹事,立功返还京州,假用做官的名头诓骗于你,一旦主子参与其中,得罪的就不单是知府这一号人物,越州连着南地四府,他是皇亲国戚,身后有国公府和皇上做背倚,夜查玄舶司,没有圣旨也敢拿人,百官弹劾,落个罢官出京,就连抬轿都是弑夜死的人”
“主子没有他那么好的出身,我们赌不起。”
“主子折在这,安家和姒家那些亲邻那个又是好相处的?蓝玉斗胆说句犯上的混话。”搁下半干的墨锭,蓝玉弯下身,真真盯着姒兰君双眸,“萧少家主同主子交好也是因有着生意往来的情分,主子一旦去了,蓝玉自是相随不敢苟活,她这份情谊又能敌过安家骨肉血亲之谊?”
姒兰君回望蓝玉,没有因他这几句咒自己浑话动火,耐心说着,“玄舶司夜查贪墨一事,沈鹤安手里拿的是我给出的三家来往密函,夜里巡船,捉人关押,百官弹劾,京州盛传我和他交情匪浅,里面多少有我的掺和,罢官前夕面圣未有透露一句。”
“我这个几日同他常来往的客商,反倒隐身帘后,没有受到官府一丝牵连,换作你,你又作何感想?”
“我们上头有人!”蓝玉两手撑在桌角,就差没怕按察院三个大字刻在脑门,招摇过市。
“......”
“或说给的信息不实,上头要查也查不出什么。”
不真?
欺瞒天子巡按,故意挑唆官员内斗,牵扯宫中丑闻。
那一条都是斩首的死罪。
她没载在沈鹤安手上,起步死在他嘴上。
“.......”
“这些话,出了这个门,我权当没听过。”蓝玉不解,张口欲想继续分辨,姒兰君抬手阻拦,黑眸寂寂,一向温和的面容带有蓝玉从来没见过的肃穆之态,“服役的民工,生前苦难受尽,死后尸首无存,受割肉开膛之苦,骨灰铸玉,魂魄不安,难归故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